待锦衣府众人将内务府相关案牍、账簿,封存至箱柜,装上马车,押至锦衣府。
贾珩也吩咐锦衣府校尉,将内务府官衙前前后后看守着,这才与戴权一同离了内务府官衙。
一把把雨伞撑起,贾珩与戴权二人在众星拱月中下了台阶。
当即有锦衣卫士手挽缰绳,将鬃毛油亮的骏马牵来,备好的斗笠、蓑衣也递了过去。
贾珩道:“戴公公,可先进宫奏禀圣上,相关钦犯皆已落网成擒,我先回锦衣府,讯问钦犯,戴公公看如何?”
讯问过程,他需要全程把控,再顺势搜查忠顺王府,拿到罪证,最后进宫向天子禀告。
戴权点了点头,笑道:“那子钰先去,咱家这就回宫奏禀。”
双方自此各行其事。
贾珩领着锦衣府卫沿着永和街长街尽头,打马而去,密集繁乱的马蹄,齐齐踏在青石板上,溅得雨水四飞,也引得道旁酒肆内,歇脚儿、喝酒暖身的酒客,伸张了脖子,观瞧着往来如风的缇骑。
酒馆中,窗下一方酒桌,一个着白色箭袖锦袍,身量修美的青年,侧坐着,此人额头以蓝抹额束起,桌上还放着一把戴着黄色剑穗儿的宝剑,手里拿着酒盅,自斟自饮。
青年仪容秀丽,剑眉入鬓,目似星辰,此刻捏着酒盅,眺望着一队队缇骑,耳畔听着酒馆中的议论声。
“那穿蟒服的应是宁国之主了,看着竟这般年轻?”隔桌的酒客低声说道。
“听说这是到内务府抓人的。”
“刚才缇骑四出,就从工部抓了不少。”
“这些当官儿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抓起来杀头才好。”
“全砍头,或许有冤枉的,隔一個砍一个,肯定有漏网的。”隐隐传来戏谑的声音。
青年听着周围议论声,颦了颦剑眉,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扭转过去,眺望着长街雨幕,目光落在那众星拱月,披着蓑笠的蟒服少年,目中渐渐浮起一抹奇色。
正在这时,“柳兄,柳兄”的声音唤醒了思绪,徇声而望,几人进得小酒馆,为首之人是一个穿大红武士箭袖锦袍,面容俊逸的少年郎。
“冯兄,卫兄,多日不见。”柳湘莲起得身来,向着到来的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等人拱手一礼,笑问道:“三位缘何迟来?”
柳湘莲原是官宦子弟,只是父母早丧,自此家道中落,其人从小也不大读书,唯喜爱耍枪弄棒,性情豪爽,在神京城中成日眠花宿柳,与冯紫英等人相交莫逆。
冯紫英与陈也俊、卫若兰纷纷还礼,相继落座。
柳湘莲笑问道:“冯兄,可认得那宁国之主?”
“怎么不认识,那人是我的好哥哥,上个月我才登门拜访过一次。”冯紫英笑道。
随着贾珩身居高位,执掌京营,神武将军冯唐碍于宿值宫苑的敏感身份,不好与贾珩多来往,只是逢年过节时,才送上一份礼物。
而冯紫英并不忌讳,在正月里还去拜访过贾珩几次。
只在平日里,贾珩忙于三衙公务,时常不在家,也不能常常见着。
柳湘莲笑道:“我方才远远瞧着,当真是仪表堂堂,气势不凡。”
“等有空我给你介绍下,亲近亲近。”冯紫英笑道。
“那等位高权重的人物,未必瞧得上我等。”仁和郡王族弟陈也俊端起酒盅,接话说道,面容俊朗的少年,脸上有着不服气。
事实上,并非京中所有权贵都对贾珩心服口服,不少人以为其人只是运气好而已。
冯紫英解释道:“公务繁忙倒是有,看不上不至于。”
“冯兄,这般大的动静,是因为何事,你可知道?”卫若兰问道。
提及此事,柳湘莲投去好奇目光,问道:“听说内务府、工部的人都被下了诏狱?”
“咳咳,这个……”冯紫英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因地龙翻动,将陵寝震塌,而真正缘由是这帮人贪墨了修陵的银子,宫里大怒,这才让锦衣府拿捕相关人等。”
柳湘莲眸光一闪,道:“这般大的工程,不贪腐想来也不可能,只是贪的也忒狠了,否则也不会这般大动干戈。”
“就是这个理儿,该办的差事没有办好,难为宫里龙颜大怒。”冯紫英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
……
锦衣府,诏狱
原本空荡荡的诏狱,自关了工部以及内务府的三十多位吏员,牢房一下子变得满满当当,唯喊冤叫屈声响起一片,而这落在理刑百户商铭耳中,如听仙乐耳暂鸣。
两间单独而设的牢房之一,工部左侍郎潘秉义,坐在干草堆上,其人面色灰败,心思电转,想着脱身之策。
当初,只是借助修建陵寝拖延时日,向户部乞拨银子,可作为执掌工部多年的堂官,不可能利令智昏到没有底线,还是私下估算过,将将够。
但谁能想到这么一次地震,切切实实塌了?
事实上,在克扣了工程银子后,具体负责监造的小吏,层层抽利,在用料上自会次而择之。
刑房中,理刑百户商铭,已让下属摆放着刑具。
“将营缮清吏司郎中带过来,等会儿,兄弟们好好招呼招呼。”商铭冷笑说道。
这等于外间作威作福的大人,下了诏狱,正可好好炮制一番。
不多时,营缮清吏司郎中郭元正被带至刑房,其人面带惊惶,怒道:“你们要做什么?本官是朝廷命官,官居五品,按律不得受刑,你们不得乱来!”
“别说你只是区区五品,就是一品大员,来了这儿,也一样受刑。”商铭目光凶狠,冷声道:“郭大人,皇陵坍塌,定是有人贪腐,你为监造之官,还不如实招来?”
郭元正急声道:“皇陵是被震塌的,关我何事?”
“不见棺材不落泪!”商铭冷笑说着,吩咐着一旁的力士道:“扒了他的官服!”
一众力士狞笑着,上前扒着郭元正的官袍,这一刻,什么十年寒窗苦读,什么两榜进士,什么体面尊荣……在“狱卒之贵”中,尽数化为乌有。
郭元正破口大骂,但顷刻之间就被力士剥去官袍,绑在十字木桩上。
理刑百户商铭阴冷一笑:“郭郎中,将你知道的说出来,还能少吃一些苦头儿,如是抵赖不认,想充好汉,我镇抚司的刑具可不是摆设!”
但,郭元正怎么敢认?
一旦承认,夷灭三族!
商铭狞笑一声:“冥顽不灵!”
从力士中接过沾过盐水的鞭子,朝着郭元正身上抽去,“啪”,伴随着一声剧烈惨叫,只着中衣的郭元正,前胸现出一道血痕。
“说不说?”
“啊……”郭元正痛嚷着,眉头紧皱,怒道:“本官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不远处的牢房中,潘秉义听着一声声熟悉的惨叫从里间而来,紧紧闭上眼眸。
一段久远的记忆浮起,那是他刚至神京为官,神京正兴诏狱,诏狱从来不论你是高官显宦,还是胥吏流外,一入其间,皆受刑讯。
锦衣府官厅
贾珩领着北镇抚使以及几位锦衣府卫士,进入官厅,转头对着一旁的曲朗,叮嘱道:“告知诏狱,动刑可以,别闹出了人命。”
刑名最忌屈打成招,尤其是如果弄死太多文官,会对他名声有碍。
“是,大人。”曲朗心头一凛,拱手说道。
贾珩沉声道:“将罗承望带至衙堂,本官要亲自讯问。”
说着,领着一众府卫,前往讯问犯人的衙堂,在条案后坐定,侍立的令史连忙奉上香茗。
贾珩午饭都没吃,这会儿都半下午了,其实也不怎么饿。
而后,就见几个锦衣校尉押着营造司郎中罗承望进入衙堂,此刻,罗承望已是面如死灰,双目失神。
“跪下!”北镇抚司掌刑千户季羽,沉喝道。
罗承望自知人在屋檐下,并不抗拒,跪将下来。
贾珩看着下方身量微胖的中年官吏,喝问道:“罗承望,你可知罪?”
“大人,下官不知何罪?”罗承望咬了咬牙,高声道。
贾珩道:“罗承望,你为内务府营造司郎中,会同工部监造恭陵,如今陵寝一震而塌,因尔等图一己私利,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方至不挡地龙翻动之威!”
“贾大人,半晌午那场地动,全神京都为之晃了几晃,恭陵既在震中,被震坍塌,下官自承失职,但要说下官在恭陵上乱动手脚,纯属子虚乌有!恭陵是上皇吉壤,关乎上皇千秋之后,兹事体大,朝廷也上上下下盯着,下官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敢乱来!”
贾珩面色幽幽,冷笑一声。
如果不是早知内情,几乎要被罗承望这番说辞糊弄过去。
但也可以理解,因为这是夷族大罪,如何敢供认不讳?
在这个“指斥乘舆”都可视为大不敬的封建时代,因为贪腐银款致帝王陵寝坍塌,这不夷个三族,都说不过去!
这得亏是太上皇还未驾崩,人没埋进去,如是埋进去了……画面太美。
这是造了多大的孽,死后都不得安息?
“罗郎中,如你道出实情,本官可向宫里求恩典,保你罗家香火不绝。”贾珩也不废话,开始诱供。
说着,又转头吩咐着曲朗:“吩咐人去罗家,将罗家家小尽数拿了,押来镇抚司,另将今日关押诏狱之犯官家眷,全部监视起来,一个都不许跑了!”
说话间,给曲朗使了个眼色。
不仅是罗承望的家眷,连那个相好的也要拿捕过来。
那时,就算罗承望抵死不认,从姘头口中得到只言片语,也可前往忠顺王府搜寻罪证。
“卑职这就吩咐人。”曲朗心领神会,领命而走。
罗承望脸色微变,急声道:“大人,案情未明,下官还不是罪人,为何要拿下官的家眷?”
掌刑千户季羽冷笑一声,道:“罗大人,你既有嫌疑,你的家小自是犯官罪眷,也在讯问之列。”
贾珩端起茶盅,静静等待,气定神闲。
然而就是这样的淡然态度,反而让罗承望一颗心揪了起来。
锦衣府,这等虎狼之地,岂是给他讲道理的地方?
时间就在压抑的气氛中缓缓流逝,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贾珩一句话不说,而罗承望额头上已然渗出冷汗,面色变幻,心底天人交战。
直到听得衙堂外,传来阵阵哭啼之声,以及小孩儿的哭泣声。ωWW.ba1zw.còΜ
而后,就见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连同白发苍苍的老妪,以及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被锦衣府卫士押至衙堂。
锦衣总旗开口道:“大人,罗家老幼,俱已带到!”
“望儿。”见自家儿子跪在地上,老妪苍声唤着,泪流满面。
十来岁的小童哭着唤道:“爹爹!”
“夫君……”罗妻也在一旁相唤。
罗承望如遭雷殛,转头望去,看着老母和妻子,悲凉和绝望渐渐涌上心头。
贾珩端着茶盅,抿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人间悲剧。
“想好了没有?罗郎中,如果不想家小因你所累,菜市口走上一遭儿,就将你所知道的如实招来。”掌刑千户季羽冷喝道。
“大人。”罗承望艰难地扭过头来,看着条案后的蟒服少年,跪将过来,嘴唇颤抖道:“下官……”
就在这时,锦衣府曲朗进入官厅,拱手道:“大人,罗承望还有个姘头唤作孙莺,给罗承望生了个刚满半岁的婴儿,已为卑职拿捕……”
罗承望闻听孙氏还有婴儿,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绝望如潮水淹没而至眼前一黑,定了定神,抬眸看向堂上的蟒服少年,急声道:“大人,若下官道出实情,可否不伤我家眷?”
贾珩放下茶盅,点了点头道:“你若道出实情,就对此案侦破有功,待到那时,本官自向圣上求得恩典,保你罗家香火不绝。”
这等大狱,虽可夷灭三族,但降恩典以示皇恩浩荡,也不是没有可能,尤其罗承望若率先招供,或能留下一根独苗承祀。
嗯,究竟是保住眼前的儿子,还是保姘头所生之子?
当然,贾珩没有去问,而是沉喝道:
“经历,记录在案!”
条案后录着口供的经历司经历,当即拿起毛笔,在砚台中蘸着墨水,开始录取口供。
不多时,罗承望如竹筒倒豆子,将自己所知悉数道出。
当然,仅仅限于其主管的内务府营造司,而对户工两衙,除知道三位堂官儿涉案外,其余细情一概不知。
但这些已经足够。
“账簿?已递送到忠顺王府?”贾珩面色幽沉,冷声说着,手指扣敲着桌面,他等得就是罗承望这句话!
转头看向曲朗,道:“即刻着人前往梁元家搜检账簿,另外你亲自前往户部,搜检梁元官室,寻找罪证!”
说着,又看向掌刑千户季羽,吩咐道:“随本官前往忠顺王府,搜检王府!”
对忠顺王这么一位国家藩王,只有执掌天子剑的他亲自登门搜检,才可维持皇室体面。
曲朗应命一声,领着锦衣府卫而去。
贾珩也不耽搁,也带人前往忠顺王府。
忠顺王府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昏沉沉的,漫天雨珠落下,拍打在轩窗下的几株芭蕉树,“吧哒,吧哒”之声此起彼伏,而整个忠顺王府宅邸,已被一股大祸临头的肃杀氛围笼罩着。
此刻,大批锦衣缇骑围拢在王府宅邸四周,封锁王府,任何人不得出入,纵是此刻下着雨,也不退去。
后院,内三厅之中,烛火大亮,将精美奢华、富丽堂皇的花厅,连同几个身着绫罗绸缎、云鬓宫裳的贵妇,映照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
正是忠顺王的几位侧妃,吴妃、张妃、杨妃三人,以及一众嬷嬷、丫鬟。
忠顺王性喜渔色,后院侍妾不少,但侧妃只有三位,年岁都已不小,最年轻的也在四十往上,各育有子女。
这个年纪自也不用想着忠顺王的宠爱,而儿女多已成亲、出阁,在外省办差,逢年过节才来走动,甚至忠顺王的世子,也不在京中,而是代替内务府,在四川锦官城的成都府,督办蜀锦、茶矿、皇庄等事宜。
而年轻侍妾品级不高,自无资格来此议事。
吴妃脸上满是焦虑,眺望着外间阴沉沉的天色,心头也好似蒙上一层阴云。
就在这时,忠顺王二子陈锐领着几个小厮,撑着雨伞从庭院前的青石路冒雨跑来,甫入厅中,脸上带着急切之色,唤道:“母妃。”
“锐儿,锦衣府的人怎么说?”吴妃连忙起身,上前拉过自家儿子的手,问道。
此刻,张杨二妃也离座起身,目中带着期冀。
“他们说领了上命,不让出入,我想出去,也拦着不让。”陈锐面色难看,愤愤道:“母妃,定是那贾珩从中作梗,这是要将我家万劫不复!”
吴妃身形晃了晃,面容“刷”地苍白,因经得事多,两个字自然而然浮上心头。
“圈禁!”
不,不可能……
王爷是天子亲兄,如蒙受刑戮,天下之人会怎么看天家?
“姐姐,现在怎么办才好?”张妃也慌了神,开口问道。
吴妃定了定心神,叹道:“王爷进宫,现在还没个信儿传来,我们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主张,现在还是要联络到王爷,让他拿主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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