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月明，一夜无梦。
天色微亮，子姝早起，绕行宫一圈，看窦将军带着御林军如秀木一般，整整齐齐守在宫道两侧，虽五月，但山中乍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姝披了件藕色披风，正想去山崖边看桃花，却听见天王醒了，忙折道回去伺候。
天王召窦冲道：“李辩下落不明，让朕心忧，韭园三万人马虽然臣服于朕，但多从西州而来，忠奸难辨，李辩若暗中作梗，怕有变乱，不如卿趁李辩下落不明，率这些人马将粮草押送长安，助太子一臂之力，如何？”
窦冲拱手道：“谨遵圣命，只是臣若离去，陛下如何是好？”
天王道：“卿只管去，朕留五百御林军即可。”
窦冲领命，道：“韭园僻静，陛下不如多休整些时日，待臣救了长安，再来迎陛下回城。”
天王笑道：“能解长安之围最好，就算不能，多拖白虏些时日，各路援兵便能抵达，朕在此静候佳音。”
窦冲昂然领命而去。
天王滞后韭园，并非静享安逸。在山中清风明月的轻抚下，看韭园田间地头，有野叟老妪锄禾，有顽童无赖嬉戏，他突然觉得从伐晋败归后，从未有过的清醒和淡定。
他派信使持手谕，宣告个州郡，筹集粮秣，孟冬集结，同救长安。又安排南下，西去的探子收集各处消息情报，呈报韭园，以备参考，及时处理突发事件。闲暇之余，天王陷入了深深的反省中：细思曾触手可及的尧舜基业，秦汉江山，何时已破碎飘零，空空杳杳。登高远眺，山外有山，连绵不断，苍苍莽莽。伐晋失利，也曾反思，总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不了休养生息，再谋时机。没想到一着不慎，竟然落到满盘皆输的状况。细细思量，祸根早已在景略去世前就已经埋下，当年若是在邺城将其燕族全部血腥坑杀，便不会有今日的尴尬局面。但若真是那样，我苻坚又和后赵暴君有何区别？当年若是听景略遗言，将其渐渐铲除，亦不会有今日的狼狈逃离。当年若是听博休的谏言，对其多加防范抑制，也不会有白虏胡羌的肆意妄为！所有所有，并非臣不忠不智，而是君骄狂自大，迷失初心！曾熟记于心，一代贤君，古公亶父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为何早就不再想起？羞愧之下，天王便坐在山崖边，看夕阳西下，看风卷云涌，看晚霞漫天。探子回报，邓羌将军月明公主同上邽郡言宁太守率两万人马赶往长安，如今已经至洛州。
看来邓羌和月明已经说服言宁了，言宁本来就是胆小之人，虽被慕容冲围城降之，但如今能迷途知返，共赴国难，也算未失本心。天王想。李辩下落不明，窦冲率兵马应该已过邑口，按行程算来，赶到长安怕是要月底，若是邓羌能和窦冲东西夹击，量他白虏小儿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还手之力！想到这里，天王心情稍微好点，翻起一本书简，准备放松一下。却见近侍太监喜多兰禀报，被天王封为副将的御林军陈风从峪口求见陛下。
天王放下书简，有些意外，问道：“如何模样？”
喜多兰诺诺道：“身中流矢，遍体鳞伤。”然后又补充道：“奴才怕惊到陛下，已自作主张，命人替陈将军更衣。”
天王道：“速传。”
喜多兰应道：“是”正要退下，天王道：“传御医来。”
天王听到陈风从带伤归来，便知窦冲所率人马必有变故，果然，陈风从泪流满面道：“臣等一路马不停蹄，三日前兵马抵达邑口，窦将军念兵士辛苦，命歇息休整一日继续向东，没想到当天夜里，营帐起火，三百御林军被李辩所煽动的西州兵士围杀，窦将军怕陛下有难，率御林军奋勇突围，掩护臣先奔回韭园报信，此地不可久留，还望陛下速速转移。”
天王笃定道：“李辩若是率兵马杀回韭园，至少需要四日，爱卿且下去疗伤，朕自有主张。”
天王想虽说大队兵马，行进速缓，但也不能大意，对喜多兰道：“命各处打点好行装，明天一早辰时启程向西。”
是夜，翩翩对郎君道：“臣妾不知为何，晚膳后右眼跳个不停。”
郎君将翩翩揽入怀中道：“莫要紧张，朕半生叱咤风云，什么惊险未曾遇过？爱妃安心歇息，明日往西，经过五将山河雍城，再过陇上即可进入秦州地界，离下辨城就不远了。”
翩翩依偎在郎君宽阔的怀抱中，心疼道：“有杨壁和顺阳公主在，陛下便可不再受流离之苦了。”
郎君抱紧翩翩，眼睛湿润一片，宽慰翩翩道：“有翩翩患难与共，何苦之有？”
二人正在凄切缠绵，却听到外面号角连绵，杀声四起。
天王飞身跃起，翩翩忙给穿戴整齐盔甲，天王道：“你去保护好孩子们。”
话落，踢门而去。
虽有御林军，但毕竟几百兵马，如何抵挡住李辩杀回来的众多人马。幸好峪口易守难攻，天王亲率御林军将李辩兵马射杀于两山之间。天亮时分，双方筋疲力尽。天王派人下山劝李辩迷途知返，放下屠刀，共赴国难。李辩道：“当年家父李俨，被王猛设计擒获，押往长安，临终无法归根落土，客死他乡，今我李辩要为父报仇，重振李氏雄风。除非陇西割据于我，封我为凉王。”
天王回道：“汝父归降，朕对其重信如初，任为河州刺史，卒后，又命你接任父职，兼领晋兴太守，镇抱罕城，南征前召回朝中，任为前禁将军，护卫銮驾，你不思感恩，竟然在国难之际，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何以德行为凉王？休想！”
初次谈判破裂，双方开打。死伤无数，胜负难分，停战，再谈。未果，再打，依然未分胜负，停战，再谈。天王已经做好了为了王的尊严，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拼死一搏的准备。
李辩派使者道：“臣只想天王下诏，赐封臣为凉王，臣即日率兵西归，绝不以下犯上。”
天王清点人马，加上韭园百姓，不足千人，虽说李辩人马损折更多，但至少还有一万，相持下去，必败无疑。好在李辩只要册封手谕，并非逼宫篡位，不如退让一步再说。天王命子姝添水研墨，子姝劝道：“虽说李辩无篡位之心，但若有得手谕，反目继续攻韭园，陛下如何是好？”
天王叹道：“若是反目，只能灭贼殉国。”
子姝柔声道：“只要陛下安好，必有东山再起之时，如今保全才是上策。”
天王放下手中的御笔道：“爱妃有何良策？”
子姝低声道：“陛下可记得那日彭正和自尽前在衣袖上用血画了一条线路。”
天王道：“莫非有用？”
子姝道：“臣妾收了，几日明着四处赏花，暗中按所画线路查寻一番，果真有所收获。”子姝边说边从袖中取出图纸，指给天王道：“沿着溪水往北，看，东边悬崖处血迹浓重，臣妾看过，悬崖陡峭，古藤杂乱，一人高处有一极小脚窝，可拽藤条盘旋而上。”子姝看天王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接着回道：“臣妾已经试过，爬上悬崖，天高云阔，另是一番天地。”
天王道：“也罢，既然龙困浅水，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尊严。走为上策。”命人传话李辩，割地赐封，国之大事，天王要考虑两日再做答复。李辩想，反正如今你虎落平阳，还不是由我说了算，等你写了手谕，还不是任我宰割，实在不行，一不做，二不休，凉王算什么，再逼你写个传位诏书，我李辩也要穿龙袍做天子呢！想想笑了，回道：“两日为限，否则踏平韭园！”
两日后，李辩不见回复，喊话也不见山上有人回应，才知道上当。此时天王一行已经爬上悬崖，沿着河川一直往西，翻过了几座山，远在百里之外了，李辩扑空，恼羞成怒下，命人烧了水都府行宫，将无辜韭园百姓杀了个底朝天，还不解恨，率人马直奔新平郡，投奔姚苌。
姚苌正纳闷，按计划，将苻坚诱往五将山捕获，为何派的骁骑将军吴忠已经带领人马在五将山撒下了天罗地网月余，仍然不见苻坚影迹，原来是去韭园搬兵了。哈哈哈，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卿，你的消息太及时了，你想成为凉王，本王这就封你为凉王，你先率领人马前往长安，赶在慕容冲之前，进驻长安城。本王擒获苻坚，就回长安亲自给爱卿册封。李辩又不是傻子，一听姚苌要拿自己当枪使，知道此人不可相托。恭敬回道：“多谢秦王恩典，李辩为王效力，万死不辞。”表面周旋几日，趁姚苌外出，带了些亲兵往东投奔翼州慕容垂了。
是的，长安城中有书曰《古符傳贾録》言帝出五将久长得。又有歌谣曰：”坚入五将山，久长得。皆为姚苌所为，慕容冲围城一年之久，长安城依然巍巍耸立，苻坚依然太极殿议事安邦。姚苌苦思冥想许久，终于想出这条诱敌之计。只是姚苌知道仅凭歌谣书言，苻坚断然不会相信，于是，便费尽心机，将王嘉之母也就是归隐咸阳安享晚年的梁夫人请到了新平郡。并暗中传信于王嘉，是人都有弱点，王嘉也就是当年十二岁离家出走的梁异，隐于东阳谷，凿崖而居，不食五谷，不衣美丽。修心养性，受高人指点，渐精周易，后于倒兽山，奇遇一仙长，拜其为师，渐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跳出三界，笑傲风月，睨视红尘，如此自傲不凡的一个外星人，因母亲沦为人质，回到地球，向姚苌低下了高昂的头。
于是上演了凤凰台祭天卜卦一幕。
天王终于决心出城，奔往五将山，以图帝业长久。只是因天王的临时起意，改道袭了韭园，剧情并未按姚苌所设计的上演。恼怒之下，姚苌以为王嘉出卖了自己，二话不说，先将圈禁在别室的梁夫人勒死，又派人四处打探，皆无消息。李辩带来的消息，让姚苌如获至宝。姚苌忙命人以韭园为中心，四下寻找打探，一有消息，马上禀报。ωＷＷ.ba1zw.còΜ
韭园脱险数日，天王一行沿着河川踌躇而行，一日至一山谷中歇息，觉得谷中景物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问身边子姝，道：“爱妃可曾记得此处？“
子姝因连日爬山涉水，疲惫不堪，伏在膝上打盹，听天王所言，勉强打起精神，四下细看，哑然道：“陛下难道不记得了？“
苻坚一脸疑惑。
子姝指着山崖处道：“陛下看那口山洞。“
天王看着看着恍悟道：“这里不是石龙窝吗？当年你我久别重逢于此，还有咱们的小飞龙。“天王看到子姝珠泪欲滴，知道提起飞龙子姝伤心，道：”记得那时此处冰墙如玉，还有冰柱倒挂，红狐跳跃，芳草萋萋，如今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子姝咽下眼泪，本想安慰君王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天王叹道：“记得朕曾答应你，待你我须发皆白，就相守石龙窝，共渡夕阳。”
子姝含泪道：“玉郎还记得？！”
天王道：“当然记得。只是如今这般狼狈，让永固羞愧难当！“
子姝用树叶捧山泉呈给天王道：“越王勾践，兵败被困，尚能忍辱求全，卧薪尝胆，灭吴称霸于春秋，陛下如今只不过是以退为进，比起勾践当年胜过百倍。“
天王看着子姝娇美的容颜因餐风露宿干涩无光，眼角含泪将爱妃揽入怀中，道：“过了五将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离开长安月余，怕是太子已经弃城奔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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