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向西，过淮南，再到潼关，眼看长安越来越近，天王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悲伤。不过月余，山水依旧，秦川依旧，归途依旧，可归途的人马，却如梦如幻，承受了轮回转世，经历了投胎重生。
快至东郊行宫，灞桥两岸如送行时一样，挤满了翘首以待，盼儿盼夫，盼父平安归来的男女老幼。等到的人乐极生悲，相对无语，唯有抱头痛哭。没有等到的人，神色凄凄，欲哭无泪，望穿秋水。天王想到苻融，更是心如刀割，悲痛难忍，不忍多看，侧目而行，于行宫外，设坛祭天祭地，奠酒祭拜阵亡将士英灵。
次日，沐浴素衣，告罪于太庙。回到未央宫，召重臣商议大赦天下，休养生息等国事。
出了太极殿，夜色冰凉。曾经辉煌绚丽的巍峨宫殿，亭台楼阁，在墨色的黑夜中显得鬼魅魍魉，阴气逼人。曾经流光溢彩的旖旎宫灯，如今却愁红怨绿，刺眼灼目。天王本想去给母后问安，但不知如何向母后提起博休遇难之事，临时改了主意，准备去东堂看书用膳，却见母后的贴身宫女青泉低头候立于台阶下，天王心里叹道：既然迟早要面对，去去也罢。转身命赵整将石垣献上的马鞍带上，移驾懿寿宫。
宫灯凄凄，宫道漫漫。苻坚远远看到雪鬓霜鬟的母后如一株枯叶将尽的老树，摇摇曳曳，于宫门外刺骨的寒风之中，翘首而望。
“母后！”大难而归的孩子看到倍显衰暮的母亲，忍不住叫了一声，下软辇，大步朝母后迎了上去。
天冷风寒，母后清泪涟涟，冰凉的手攥紧自己的孩儿，拥入正殿。
殿内银霜兽炭，红红彤彤，暖暖融融。描金漆案几上的一盆水仙，纤纤绿绿，细叶莹莹，娇小玲珑的花骨朵簇拥在一起，含苞待放。
母后将爱子牵了入座，命人烹茶上膳。
天王看着母后依然一丝不苟的容颜，抚摸着母后皱枯的双手，心头一酸，将头埋在了母后温暖如初的怀里，深深地呼吸着只有母亲特有的温热体香。小时候，曾多少次，无论生病或者受到伤害，都是这个怀抱和这种熟悉的味道让自己无医自愈，成长强大起来。
“博休，博休回不来了……”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尽情地留着眼泪，嘤嘤啼啼道：“是孩儿的错，孩儿对不起母后和胞弟，请母后狠狠责罚问罪！”
太后怜惜地抚摸着爱子早生的华发，默默流泪，不言不语。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般般入画时丧夫，青丝落雪时丧子更悲痛的事情呢？苻融作为苟太后一向宠爱的幼子，战死疆场，怎不让其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呢？泪已流干，心已痛的麻木。虽已忧思成疾，将要油尽灯枯，但这位要强坚韧的母亲还是硬撑苦等，要让自己尚存的荧火之光，温暖爱子的蒙难之心。
作为一个饱经世变的宫廷女人，她知道逝者不能复生，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膝下皇儿安危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母子二人凄凄切切，彼此怜惜，收起泪水，互相安慰一番。博休的离去，反而使得天王与太后冰释前嫌，比以前更贴心了许多。
晚膳毕，太后道：“朝中传言皇儿东征失利，寿春蒙难。一些豪氐旧族，趁机兴风作浪，处处与宏儿作对。若不是薛赞从中周旋，怕是会生出些异端！”
苻坚道：“孩儿听说幸亏母后不顾年迈体弱，前往太极殿替宏儿做主，才震慑住了那些居心叵测之辈。“
太后道：“日落西山，尚能散些光热。亏得你飞马报信，一切平安。母后才有底气在太极殿上帮宏儿稳住政局。“
苻坚道：“母后舐犊情深，孩儿不孝，不但未侍奉母后颐养天年，还劳累母后为孩儿安危牵肠挂肚，为江山社稷亲力亲为。宏儿年幼，心性纯良。虽已过了弱冠，但未上过疆场杀敌，亦未独自料理过朝政。旧族此刻发难刁难，正好借机苦其心志，劳其心骨，母后不必担心。”
太后道：“母后不是担心宏儿，是怕你知道后问罪臣子，如今非常时期，以宽慰安抚为重！”
苻坚点头道：“母后所言极是，非常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以大局为重，方能有时间休养生息，平衡各方势力，安抚天下百姓。”
太后用绢帕沾拭着眼角泪珠，道：“皇儿英明！母后还有一忧心，慕容氏此次打着安抚戎狄的旗号，北上旧都祭拜宗庙，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儿还是要早做防备才是。“
苻坚道：“慕容垂在秦多年，于公于私，孩儿对他恩宠有加，若说要反，我看未必。若说他一去不归，倒是有几分可能。孩儿已经派了些人马防守，以备不测。”
太后点头道：“如此甚好。”接着软笑道：“坚儿失利归来，并未怨天尤人，萎靡不振，面对政局，尚能如此笃定周全，有所担当。真乃圣明之君也！“说道此处，太后叹道：”母后为何还将你当个孩子，怕你经此大难，身心俱损，唠叨个不停……”
苻坚拉起母后的手道：“母后殚心竭虑，替孩儿未雨绸缪。在母后面前，坚儿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母后常常在耳边絮叨絮叨，方觉心里踏实安稳，方觉得自己还是个有人疼爱怜惜的孩子！”
太后又一次落泪，将皇儿揽入怀中，道：“天下虽重，但在母后心里，皇儿安好，便胜过人间无数。母后尽量陪你，能陪多久，就陪多久！”
每个民族或家族，都有一些坚韧卓越的女性，她们不一定识书，但一定达理，不一定能熟背圣贤语录，但总能说出一些朴素道理。不一定能独具慧眼，但却能凭直觉断定曲直。她们也许说不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却能以一颗慈母之心，逆境坚忍从容，柔刚绕指，百折不挠。顺境明慧得体，温婉有度，明辨是非！
青山依旧，碧水长流。
次日腊月初八，天王下诏：“赦殊死以下，文武增位一级。厉兵课农，存恤孤老。诸士卒不返者皆復其家终世。赠融大司马，谥曰哀公。”
当天日跌时分，长安城西建章路兰苑的门前墙角燃起一堆桔梗麦草，一素衣女子用纤纤兰枝拨弄着枯草，且泣且歌道：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伯啊，伯啊，你真是我们国家最魁梧英勇的壮士了，你手持着兵器殳，作为王的勇士，冲锋陷阵，是军中的先锋官。自从你随着东征的队伍出发，离开家，我就日夜思念，头发乱了也没心思理，更没有心思擦脂抹粉——我打扮好了给谁看啊？下雨吧，下雨吧，可偏偏又出了太阳，总是事与愿违。我情愿想你想得头疼，只希望我的思念能换回你的归来。树荫之下生长的忘忧草，能够消除掉记忆的痛苦，（我佩戴了忘忧草，却仍不能忘记你）我甘愿相思成病，只希望你能够快些回来。（只要你能回来，我情愿头疼心碎。））
凄凄冬夜，有火光引路，也许能照亮逝者回家的路！数天前接到襄阳失守，窦滔战死的噩耗，让半年前回到长安养病的苏惠，缠绵悱恻，痛入肝脾……今日腊八正好头七，她洗去泪痕，下厨擀了夫君最爱吃的腊八面，于门前泼洒祭奠，又在暮色中煨火举烟，一来为了温暖青灯孤影下的自己，默诉哀怨愁肠。二来为了照亮黑夜，引亡灵回家。
苏惠的无心之举，一传十，十传百，莹莹之火，照亮了公元384年长安城的除夕之夜，疗慰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民心民怨。自此，秦川大地，便有了腊八，小年，除夕，大年初一至初七，日跌时分，在自家门前煨火的习俗。
举国南征，本想取胜，天下财富，尽入囊中。可如今，金尽裘敝，十室九匮，眼看春节将至，户部东挪西凑才勉强将抚恤银两及百官年俸拨出。为节源开流，各种赏赐及节礼全免。天王于光明殿命小年封笔封玺，除过兵部值守，朝廷百官皆提前年休。
是啊，谁家没有血染战袍的夫婿？谁家没有出征未归的儿郎！想那三万多翩翩如玉，滟滟生光的羽林少年，大多为宗室百官富家子弟，本想着趁南征之际，混得战功，光宗耀祖，谁料，除过两千七百三十二名幸运逃还，其他或被杀被俘，或被踩被踏，或被吓被伤，或失踪，或溺水，有去无回，亡命肥水。与其在衙门凄凄切切，无心守职，不如早早回家，关起门来，痛哭一场！www.ba1zw.℃óm
谁都可以闭门疗伤，独独天王不行。八百里急报，丁零族酋长翟斌叛秦！天王下诏命邺城皇长子苻丕遣慕容垂速速南下平叛。
除夕之暮，天降瑞雪，铺天盖地，苍苍茫茫。有此瑞雪，冬麦定会丰收！率皇子们拜过宗庙，祭过先祖，心情极其沉重的天王略感欣慰。披了黑貂大氅，翻身上马，只带赵整，朝五丈原驰去。
五丈原被皑皑白雪覆盖，远远望去，几株青松，虽有白雪压枝，但依然挺拔高直，风姿凛凛。
赵整献上点心干果，天王接过金壶，斟满玉杯，奠于松前，心里道：“景略，朕一意孤行，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惨败至此。归途中常想起卿临终之语，可惜后悔晚矣。你若安在，定能助朕识破敌之诡计，踏破贼寇！今日除夕，思卿甚切，特来拜祭，望景略在天之灵，辅佐朕休养生息，安抚民心，重振国威，再图大业！”赵整替天王跪在雪中，拜了三拜，起身扶天王正要离去，天王却又道：“嫂夫人在新平郡朕派了人专门伺候，长公子王休任河东太守，二子王永为幽州刺史，文韬武略，颇有爱卿遗风，只是幼子王皮，因受苻阳蛊惑，起兵造反，被朕流放朔北，卿解朕意，让其与周虓同吃同眠，好好磨砺调教一番，或许还能打造成栋梁之才。”
懿寿宫家宴已备好，天王匆匆赶回，为慰藉母后，率皇后，各夫人及皇子公主陪皇太后守岁懿寿宫。
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此年最难过！再难过还得过！
大年初一，按例制，凤凰台设宫宴，聚请文武百官。国库空虚，往年的奢靡铺张，一律屏弃抵制。各公侯王府赐菜皆免，百官私宴皆停。
无丝竹之乐，无婀娜宫舞，天王看百官神色低靡，场面戚戚。
天王道：“肥水之败，其罪在朕，朕痛失胞弟，卿们痛失爱子。凄切之心，朕感同身受。只是为国赴难，铁血丹心，虽死犹荣，精神长生！愿众卿同朕不负亡灵，重振朝纲，抚恤孤老，举贤荐能，再图天下大同！”
百官不敢君前失仪，咽下热泪，拱手齐声喊道：“不负亡灵，再图大同！”
气氛稍微有点缓和，天王邀请百官共饮三杯。刚举起金杯，军中急报送上凤凰台。
慕容垂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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