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星光点点。天王回到寝室，对子姝道：“臂上箭伤痒痛难忍，你看看是不是快好了？”
子姝轻手除去绷带，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子姝心一缩，隐隐发痛，道：“连着几日车马劳顿，陛下未顾及伤口，不想箭伤却发炎感染了。”
天王不屑笑道：“小伤而已，勿要大惊小怪。”
子姝柔声驳道：“快莫掉以轻心。深冬养伤，本来就难，何况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命人传军医速来替天王医治。赵整门外禀报：“张蚝求见。”
子姝担忧夫君伤口，却并不多言。默默替天王穿上刚脱下的外袍，理正金冠。
外厅，烛光闪亮，张蚝看到天王，上前一步，拜过。道：“臣有一事，辗转难眠，不吐不快。故深夜求见陛下。”
天王坐了，道：“但说无妨。”
张蚝道：“冠军将军同臣各率三万精骑，臣不才，肥水一战，损兵折将，杀出重围，只带回不到五千人马。为何慕容垂麾下兵将，却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天王道：“张将军莫非怀疑……”
张蚝点头道：“正是，臣怀疑此次淝水之战，有人暗通敌国，才使得战情逆转，主帅被斩，秦军溃败！”
天王道：“将军说的不错，谢石以少胜多，除了工于心计，若无王军准确的行军布阵图纸，若无详细的我军战略部署，是不可能侥幸获胜的。”
张蚝道：“陛下前往寿春，在宾阳楼观战，知情者甚少，敌军却有的放矢，只斩主帅，只围宾阳楼。战场上不见慕容垂，护驾亦不见慕容垂，而慕容垂的三万精骑却毫发未损，全身而退，不是他卖国投敌还能是谁？”
天王喝了口水道：“非常时期，最忌讳互相猜忌，内乱风起。淝水之败，其罪在朕，回到长安，朕自会告罪于太庙。”
张蚝还要多说，赵整禀报军医在门外候着。张蚝只好退下。
洛阳府邸的镂花红木大床，铺了厚厚的熊皮绒毯，多日来，天王终于可以伸展开来，躺直身体，细细地想想淝水之战的前前后后，理理大败的经经纬纬。
张蚝所言不无道理，但是慕容垂投秦多年，克己奉公，尽智竭力，做事一向谨慎低调，腹有甲兵，乱战之中能全身而退，虽有自保之私利，但在情理之中。可肥水之败，明显谢石对此次南征路线布阵计划了如指掌，才能定下专斩博休，取朕性命的毒计，趁乱得胜。这些绝密军机，除了朕身边的人，谁还会卖主求荣？其实，天王心里这几日一直盘旋着一个名字，只是不愿意正视罢了……
天王想起，宾阳楼上伴驾的朱序，不知何时无了踪影。
天王想起，曾有人禀报，苻融被斩后，是朱序在军中大喊：“败了，败了，秦军败了，快跑，快跑！”
天王想起，博休说朱序出使谢玄军帐后，回来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样子。
最让天王痛心的是，婳儿临死前给他指的密道和不愿解释的密道秘密……
朱序啊朱序，朕一向用人，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内不避亲，外不避仇。你降秦五年，朕对你偏袒有加，委以重任，没想到你竟然在关键时刻，如喂不熟的豺狼般反咬一口，坏我大事！朕受点小伤倒无大碍，只是可怜天下，多少将士魂断江北，多少父母妻儿，自此骨肉难聚？！令天王最为忧心难眠的是，许多敌对势力，会不会趁机作乱，揭竿而起？天下会不会，血雨腥风，狼烟再起？！……
虽然天王已派人飞马将平安报于长安，但太子监国，毕竟稚嫩，若宫廷有变，怕太子难以掌控局面。所以一路向西，马不停蹄，慕容垂，权翼、张蚝等人策马护驾，丝毫不敢懈怠。天王与马背上问众人此次肥水失利原因。权翼怒气冲冲道：“还不是因为谢安谢石诡计多端，阴险狡诈！”
张蚝道：“权将军说的有理，晋人口口声声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可打起仗来，言而无信，既不遵守游戏规则，也不按兵法行事！
朱彤点头道：“晋人一向看重气节，提倡风骨正气。其实道貌岸然，阴险卑鄙，非君子也！”
独慕容垂策马相随，默然无语。
天王勒马道：“慕容爱卿为何不语?”
慕容垂收紧马缰绳道：“臣以为，一者，陛下南征，臣不该因一己私利，力挺陛下冒险！二来举百万之众，南下伐晋，虽然人多，但末大必折，尾大不掉。三者斗智胜过斗勇。两军交战，历来大多以多胜少，以强胜弱，可如今看来，与秦军的骁勇善战相比，敌方的谋略心计更胜一筹。不过臣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莫要太过纠结，惩前毖后，鉴往知来，覆车之戒也。”
权翼不满道：“什么斗智胜过斗勇，全他妈扯淡！明明是南蛮子不遵守游戏规则！”
慕容垂并不理会，继续道：“自古以来，战争只是解决政治矛盾的最后手段和方法，此次南征不利，损兵折将，民怨沸腾皆不为患，陛下回到长安，休养生息，减负免税，施以恩惠，好生安抚即可。臣最为担忧的是，各种政治矛盾，地方势力，会趁机滋事，扰乱朝廷，危及江山社稷……”
天王手持马鞭，望着远处的寒山瘦水，老树昏鸦，点头不语。心想：慕容垂见解，果然言浅意深，一语中的！
张蚝冷笑道：“什么政治矛盾，地方势力，只要冠军将军没有趁机滋事，霍乱朝廷便是好事！”
慕容垂并不反驳，淡然一笑，策马追随天王而去。权翼对张蚝道：“张将军眼亮，看这只老狐狸还能装模作样多久？！若说趁机滋事，非他莫属！”
张蚝点头道：“只是陛下被他花言巧语蒙了心智，对他深信不疑。我等又能奈何？”
权翼道：“暗中盯紧，我就不信，狐狸的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至渑池，慕容垂拜见天王道：“王师不利。北境之民，或因此轻动。请奉召辑宁朔裔。且龙、邺旧都陵庙所在，乞过展拜，以申罔报，因张国威刑，以安戎狄！”
天王道：“爱卿所言，正合朕意。”
权翼得知，私下进谏天王道：“慕容垂至渑池后，行动诡异，令人生疑。如今请诏安抚戎狄，其实意在龙、邺旧都。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天王放下手中书简，笑道：“权将军过虑，道明多年来忠心耿耿，此次南征失利，幸得道明一路护驾，才得平安顺利。如今北归安抚戎狄，正合朕意。拜祭宗庙，亦是人之常情。何况朕已准允，岂能食言？“
权翼豹眼圆睁，跺脚叹道：“陛下重小信而轻社稷，就怕其一去不返，关中之乱，自此始也！“说完气冲冲地退下。
天王看着权翼负气而去。想：晌午慕容垂辞行匆忙，未来得及叮嘱速去速回，博休一死，群臣无首，纵观朝野内外，堪当首辅之臣者，除了慕容垂，怕是再无更合适的人选了。
抬眼问赵整道：“慕容垂启程否？“
赵整拱手回到：“未时已经出发了。“
天王翻着手中竹简，心里赞到，道明做事雷厉风行，干练务实，无愧于朕的肱骨之臣！
权翼负气喝了几口闷酒，找到张蚝，道：“慕容垂以安抚戎狄之由，脱身北归，这可如何是好？“
张蚝道：“刚接到陛下旨意，命我传口谕命其安抚好戎狄，速回长安，替陛下分担安邦定国之重任。“
权翼愤愤道：“如此说来，陛下是要拜其为相喽？王丞相临终有言，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陛下好像已经忘光光了！“
张蚝道：“陛下如今重用鲜卑，哪里还记得这些。“
权翼豹眼咕噜咕噜转了几圈道：“不如我秘遣壮士，埋伏于河桥南空仓中，你追上传旨，将其引到桥南践行，壮士趁机除之，以绝后患！“
张蚝点头赞道：“将军智勇双全，如此甚好。事不宜迟，我带人沿近道至桥南守候，你派壮士黑衣蒙面，事成就说被贼人所杀，欲我等毫无干系！“
权翼转怒为喜，点头道：“9494！骠骑将军高明！“
慕容垂是何等之人，当年王猛还能压其光芒，制衡一二。王猛死后，秦庭内外，无论智谋大略，还是胸怀气度，拔山超海，无人能及。但慕容垂心机深厚，因在曾经的燕国因功高震主，倍受排挤迫害，所有投秦后顿悟“堆出于岸,水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道理，更知道自古以来权高位重，大多下场惨烈的永恒定律。所以多年来韬光晦迹，夹着尾巴，低调做人，倾心做事，隐忍负重，恭恭敬敬，才使得一家备受天王宠信袒护。岁月无情，英雄迟暮。十多年的劳心劳智，让当年的赫赫战神如今美髯落霜，白雪覆头，韶华褪尽，沧桑不堪。五十知天命，年近六十的慕容垂如今只想策马归去，归去！
肥水之战，三万人马能全身而退，既是人为亦是天意。谢石有意只派精兵对抗张蚝，苻融的嫡系部队，忽略慕容垂的三万精兵，一来因兵力有限。二来算准慕容垂不会为南征倾心而战。三则无论输赢，留下慕容垂，何愁中原不会大乱？谢安派人暗中施以重金买通其嫡长子慕容宝，并许诺复国之时，定会鼎力相助。其子慕容宝、慕容农，侄慕容楷、慕容绍个个都是复国控，嫡长子慕容宝更是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黄袍加身，复国功成。
乱世之中，抱团才能取暖，合作才能共赢，整合资源，共同撑起一片肥水两岸的碧水蓝天！慕容宝知道父亲一向行事高深莫测，怕遭拒绝，暗中和谢安达成共识，对决时只负责围观打酱油，捧场军演，绝不真刀真枪实战。所以慕容垂兵马虽遭胡彬五千水师进逼，但并未真正交手，对持半晌，各自散去而已。至于八公山上的刘牢之率领的几万精兵，意在攻取寿春城，活擒秦天王苻坚，分些人马包围慕容垂，只要慕容垂不去救驾，便相安无事，各自平安。慕容垂明白谢石用意，得知天王宾阳楼被困，有心救驾，其兄弟、子侄当然不肯，进言正好可以借晋之刀，杀掉窃国之贼。保全军队，以谋复国。抗命不遵，争执不下，慕容垂单骑突围，前去救驾，却得知错失良机，天王被逼进淮南王府，熊熊大火已经将王府化为灰烬……www.ba1zw.℃óm
天王对慕容垂有知遇之恩，慕容垂对天王有感恩之意。天王爱惜看重慕容垂胸有甲兵，骁勇深沉之气度。慕容垂仰慕敬佩天王的英雄气质，海纳百川之胸怀。君臣之间十多年来也有过隔阂不快，但此刻，火光烈烈，热浪袭人，空气中弥漫着毛发焦糊的恶臭，让人难以呼吸，慕容垂突然觉得天地混沌，肝胆俱裂，眼前火星四溅，一头栽下马来……
夜半惊醒，躺在军帐中的慕容垂挣扎着问守在身边的儿子慕容宝：“陛下安危如何？“
慕容宝难掩内心喜悦，兴奋回道：“同随行皆丧命火海，无一生还！“
慕容垂将脸转向烛光暗处，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既然天王已死，长安何必再去？！次日，慕容垂派几名亲兵，赶往长安，将段元妃秘密接往渑池汇合，准备取道北归，为王为寇，回龙城再议。谁料峰回路转，待慕容垂率三万兵马至项城，却得知天王并未遇难，巡城安民后前往颍川，诸将都劝慕容垂不要追随而去，慕容垂道：“天王虽大难不死，但此刻孤家寡人，手无存兵，盗贼溃兵，比比皆是，若再有趁机行刺谋反之徒，北回长安，甚为凶险。就算我等去意已决，也可追随护驾至渑池，一来报恩于天王。二来也算有始有终，自求心安！“诸将看劝阻无效，想着追上，正好可以趁机除掉，假装顺从。
如今至渑池，天王安危已不足牵挂，段元妃也已秘密来到渑池，大败之后，必有大乱。若随天王回到长安，待天王冷静下来，追究问责，张蚝权翼等人岂能放过自己？若晋再使些手段，挑拨离间，长安岂能再有自己的立身之地？罢罢罢，机不可失，趁机北归，或谋图复国或静观其变，皆为上策。天王既然已经恩准，省得夜长梦多，快马加鞭，慕容垂带了段元妃及兄弟子侄亲信，朝北奔去。官道绕过，桥河断不可过，虽然天王信任有加，但权翼张蚝不能不防，慕容垂做事一向慎密，不时改变路线，后为稳妥，兵分两路，与典军程同换衣换马，命程同与童仆扮作自己过桥。自己则带段元妃等人自凉马台，结草筏，渡河而过。可叹的是，权翼在空仓中埋伏的黑衣壮士齐出，却未伤到程同二人半根毫毛，而奉旨传召的张蚝，一路追至河桥，亦未见到慕容垂的踪影。
二人沮丧不已，只得将实情禀告天王。
天王静思许久，心痛道：“慕容垂心思繁密，朕多年来恩威并重，封侯拜将，才使得其安心于秦庭，今日出走，想必非一时起意，而是思虑许久，若朕没有猜错，段元妃也已经从长安赶来同他汇合，一起北归了。“
权翼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拱手道：“臣恳请陛下给臣些兵马，去追杀那厮！“
天王苦笑道：“护驾兵马，皆为慕容垂旧部，能平安回到长安便为大幸，哪有人马可派？“
张蚝拱手道：“只是慕容垂离心已明，陛下不得不防！“
天王黯然道：“你们且退下，容朕想想。“
窗棂外北风怒号，室内静谧安详。天王心中却起伏难定。坐在案几前，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中，子姝轻轻收起君王手中的竹简，熄灭几盏烛灯，柔声道：“陛下，三更了，歇息吧。“
天王搓搓脸颊，轻轻叹道：“茫茫四海人无数，哪个男儿真丈夫？！“
子姝递上热巾，浅笑道：“君臣也有缘分，缘起缘落，自是天意，陛下拥有天下，何愁没有真丈夫？回到长安，不妨昭告天下，招贤纳良，广招人才，为陛下分忧解难。”
天王摇头道：“贤良易得，封侯拜相之人却难觅啊！如今博休损，道明归……”
天王不想再说下去……
子姝忍住珠泪，软软慰道：“臣妾知道陛下忧心何处，常言道：山有峰顶，海有彼岸。路途虽险，终有回转。余味苦涩，终有回甘。齐相管仲曾言：“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才，大海之阔，非一流之归！”陛下不要多想，养好身体，回长安再做打算吧。”
君臣缘尽，覆水难收。
天王有点后悔轻易放慕容垂北归，为防有变，次日，遣骁骑将军石越率卒三千戍邺，骠骑将军张蚝率羽林军五千戍并州，留兵四千配镇军毛当戍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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