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治二十六年式手枪,又称“二六式”手枪,1893年出厂于东京炮兵工厂,九毫米口径,弹容六发,有效射程五十米。

  灯下,眼窝深陷,眼白满是血丝的吴晋中,正在擦拭着手里的“二六式”左轮手枪。

  吴晋中已经好久没有睡过觉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那个怪物,那个瞪着一双明黄色瞳孔的怪物。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他的大脑昏昏沉沉,心脏打鼓一般剧烈战抖,手脚发凉,情绪烦躁。他知道,自己再不睡觉,就会死!

  “呼——”吴晋中长吐了一口气,将手枪攥在手里,侧身躺在了枕头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吴晋中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里,吴晋中又梦到了那个怪物,它来到了自己的窗边,从黑暗之中伸出了它的爪子。

  “嘶——嘶——”那怪物伸出了细长的红舌头,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啊——”吴晋中猛地一声大喊,拔出了手枪,从床上坐起。

  “砰——”一声枪响,吴晋中大口地喘着粗气,窗外月光穿堂而入,混着暖黄色的灯影,将整间卧房照得一片明亮。

  卧房里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原来是做梦……”

  吴晋中咽了一口唾沫,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冷风吹来,吴晋中打了一个哆嗦,披衣而起,正要去关窗,突然,墙边的镜子里照出了吴晋中的背影,在他的睡袍肩头,赫然印着一只分成五指的爪印!

  “扑通——”吴晋中大腿一软,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壹

  天津老城的地势,东北高,西南低。东边的建筑成型较早,多为政府衙门聚集之所;西南角则商铺林立,多是外来客商云集于此,多金阔绰的大商人在此置办下大片宅地,然后以姓氏冠名。这其中最为豪奢的便数大茶商吴晋中的宅子——吴家大院!

  这吴家大院内有院落十五进、房屋二百六十八间,正偏布局,院中有院,院中跨院,窗棂门屏全是南洋红木打造,精雕细刻,极为华贵。

  这吴晋中不但是天津城里的商界大佬,更是出了名的慈善大家。在吴家大院后宅有六间大瓦房,名曰“救生堂”,乃是为贫苦病患赠医施药,为横死孤苦收拾埋骨的慈善药房,在天津城里素有声名。除此之外,这吴晋中还是天津市市长宋时林的幼时同窗,宋时林到天津履新时,吴晋中号召商界众人鼎力支持,宋时林这几年里倒也受了吴晋中颇多助力。故而,吴晋中过寿,宋时林都会走上一遭。这次吴晋中过寿,宋时林带上了女儿宋翊,备好了几样礼物,于寿辰前一天登门,来到了吴家大院。

  自从骆悲死在泰安客栈之后,白九变得越发神秘,宋翊去了好几趟龙王庙都找不到他的踪影。宋翊甚至还让魏虾米去白九常出没的青楼、酒肆、茶馆找人,结果还是没有找到,这白九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全无踪影。

  宋翊不由得开始着急。平日里一见白九就烦他厌他,但是白九突然这么一失踪,宋翊这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许是看到宋翊心烦,宋时林好说歹说,总算劝动了女儿随他去吴家大院赴宴,一来是散散心,这二来嘛……据说吴家的独子吴煜从上海回来了,吴煜未娶,宋翊未嫁;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宋时林也是着实有心撮合这段姻缘。

  当晚,吴府夜宴,办了一场西式的酒会。

  席间,众宾客觥筹交错,宋时林忙于和商界、政界人士交谈,宋翊一个人端了一杯酒,坐在角落里,脑子里想的全是白九失踪的事。

  “宋小姐,您好!”一个低沉的男声将宋翊从沉思中唤醒。宋翊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瘦长脸的青年男子正端着一杯红酒看着自己。

  这个人宋翊是认识的,他就是吴煜,吴晋中的独子。

  “宋小姐,我可以请您喝一杯红酒吗?”吴煜又上前走了一步。

  宋翊一向不喜欢吴煜这样的花花公子,瞧见吴煜前来搭话,一皱眉头,沉着脸说道:“吴煜,我爸对你有好感,不意味着我对你有好感,你要是想过来搭讪,趁早边儿上凉快去!”

  宋翊在警察局混得久了,再加上跟着白九在市井里打混儿,多多少少沾染了些江湖气,看着外表柔柔弱弱,实则性子刚直倔强得很。

  吴煜刚起了个话头,就吃了个闭门羹,虽然有些尴尬,但吴煜这种油滑老手,脸皮厚得好似城墙,宋翊夹枪带棒的两句嘲讽还臊不走他。只见吴煜呷了一口酒,坐到了宋翊的对面。

  此时,两人相距不到一米远,在灯光下,宋翊把吴煜看了个仔细。他瘦得很厉害,两颊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形销骨立。

  “你这是……”宋翊看了一眼吴煜的气色,不禁有些诧异。

  “气色很差对不对?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吴煜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没有去看大夫吗?”

  “这不是大夫能解决的事。”

  “什么?”宋翊被吴煜的话搞糊涂了。

  吴煜向四周望了望,探身向前,凑到了宋翊的身边,轻声说道:“怪物,就在这座吴家大院里,它来了……这是吴家的诅咒,逃不掉的……”

  “你说什么?”宋翊被吴煜的话吓了一跳,抬眼看了一眼吴煜,只见吴煜双眼圆瞪,瞳孔紧缩,整个人满面凝重,不似撒谎。

  “宋小姐,我没有骗你。真的,真的有一只怪物!”吴煜一咬牙,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左手的袖子,露出了他小臂上的一片抓痕。

  那抓痕共分五道,又细又深,将吴煜整只小臂抓得血肉模糊,宋翊伸出手,张开五指,在抓痕上测量了一下,发现那留下抓痕的手比自己的手小很多,但是指尖凸起如钩,只是轻轻一抓,便能让人皮肉翻卷!

  “这是……”宋翊问。

  “九命妖猫!”吴煜答道。

  “九命妖猫?”宋翊有些不明白。

  “它就在这里,不杀尽吴家人,它是不会走的。”吴煜打了一个哆嗦,嘴唇不住地战抖。

  “我从不信怪力乱神。”宋翊摇了摇头,对吴煜的话表示怀疑。

  吴煜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时间还早,不知道宋小姐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关于吴家发迹的故事。”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所谓“九河”,出自乾隆时期的《天津县志》,这里面有一篇康熙皇帝的御笔文章,唤作《御制九河故道说》,列出了九条古河名,为:徒骇、太史、马颊、覆釜、胡苏、简、絜、钩盘、鬲津!而这三道浮桥,指的是北大关浮桥、东浮桥和北运河上的“窑洼浮桥”;两道关,指的是旧时南运河上征收货物税银的“钞关浮桥”和东门外海河上的“盐关浮桥”。

  之所以叫盐关浮桥,是因为自盐关浮桥到大直沽,都是存盐的场地,也称为“盐坨地”。天津地处长芦盐区,煮海晒盐,元朝已始,迄今有三千多年了,长芦盐盐度极高,也称“芦台玉砂”。在这“盐坨地”附近,聚集着大量来自河北、山东等地的贫苦百姓,从事着“盐丁”的行当。

  何为盐丁?操盐役之丁壮尔。

  清朝年间,众盐丁于酷暑之中,在海岸边支起两行煮盐大灶,顶着暑热,在滚烫的煮盐大灶之间奔走穿梭,熬煮潮水。长期煮盐,使得盐丁周身肌肤在烈日之下脱水暴皮,皮肤由白转红再转黑。灶下的大火烘烤心肺,透心的燥热。

  对于盐丁来说,能远离火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哪怕站在太阳底下都比煮盐凉爽。每年死于酷暑之下的盐丁不计其数。然而,如此高强度的劳动,换来的报酬却少得可怜,每月所得,不过百枚铜钱。食无米,居无所,老无终,幼无养。此外,清朝的官府对于盐丁管理极其严苛,必须造册登记,一旦被朝廷编为盐丁,就永远不能离开产盐区,不能务煮盐之外的行业。不但这一代人如此,一旦入了盐籍,世世代代都是盐丁,永无出头之日。

  光绪十六年,天津盐场一个名叫吴晋中的盐丁在黑夜里翻身而起,机警地支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直到确定看守盐丁的士卒已经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爬出了草屋,在大雨中一阵狂奔,消失在夜幕之中。

  吴晋中一直认为自己和别的盐丁不一样,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京官。吴晋中小的时候也是读过书的,要不是父亲在官场的倾轧中遭了灾,自己也不会成为一名盐丁。

  吴晋中和所有的盐丁都不同,在他来到盐场的第一天,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为了寻找这个机会,他已经隐忍了三年。

  当晚,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昏暗。吴晋中一路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郊里奔行。空空荡荡的胃肠饿得吴晋中两腿发抖。没跑两个时辰,吴晋中便额头滚烫,浑身打摆子,“扑通”一声栽进了泥坑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吴晋中渐渐恢复了意识,嗓子里火烧一般的痛,让他忍不住想咳嗽。

  吴晋中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硬撑着潮水一般的困倦,睁开了眼睛,只见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木床上,旁边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正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自己。

  “这是哪儿?”吴晋中无力地张了一下嘴巴,哑着嗓子问了一声。

  “这是我家啊!”

  “你家?你是?”

  “我叫小狸,狸猫的狸,你是我救回来的。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会死呢!”小姑娘许是很久没见到外人了,蹦蹦跳跳地绕着他转。

  吴晋中喝了几口水,渐渐有了些精神。小狸给他盛了碗米粥。饥肠辘辘的吴晋中把粥直接给吞了下去,烫得他直吐舌头。

  吴晋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厉害;又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得杂乱无章。他是读过书的,略懂些医术,知道自己这病拖不得,必须得开些清热的药,否则稍有不慎,就容易转成肺疾。

  “小狸,你家有药没有?”吴晋中硬撑着身子,虚弱地问道。

  “药?什么药?”小狸满面不解。

  “那有纸笔吗?”吴晋中也不废话,拣要紧的说。

  “有!”小狸转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套纸笔放到床边。吴晋中给自己把了把脉,提笔写了一个药方,折好了递给小狸,说道:“有劳你帮我抓一服药,抓药的钱我愿写下字据,来日定当报偿。”

  小狸接过药方,微微笑道:“不过是点儿金银的事,何足挂齿。”

  小狸说完这话,也没避着吴晋中,一弯腰,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檀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明晃晃的全是金条,足有三十几根!

  小狸从金条堆里挑了几枚银圆,放在袖子里,随后将匣子盖上,放回了原处,然后去门边拿伞好去抓药。

  此时,吴晋中的眼已经被那盒金条晃得晕住了。

  “好多钱,我便是干上十辈子盐丁,都赚不了那么多钱。此处只有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我若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我就……”

  有道是:美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吴晋中此刻见财起意,血贯瞳仁,当下立了谋财害命的狠心。

  “哎哟——”吴晋中发出了一声惨号,顺着床铺滚了下来。

  小狸不疑有诈,赶紧扔了雨伞,回身跑来,扶起了吴晋中,张口问道:“你没事吧?”

  吴晋中垂着的脑袋,猛地一抬,瞪圆了一双恶毒的眼睛。

  “对不住了!”吴晋中一声狞笑。

  “你说什……”小狸的话还没说完,吴晋中一咬牙,两只大手一下子掐住了小狸的脖子。那小狸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哪里挣脱得开吴晋中的大手,别看吴晋中此刻发着烧,可是他毕竟干了多年的盐丁,力气大得很。

  “啊——咳——咳——”小狸憋红了脸,伸出手指狠命地挠着吴晋中,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大片血痕。吴晋中忍着痛,额上青筋根根暴起,弓着背将小狸牢牢按在身下,扼住她喉咙的虎口不断收紧。小狸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被活活掐死在了床边。

  吴晋中战抖着双手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然后他将那只装满金条的匣子裹好,揣在怀里,扶着墙走到门边,拎起雨伞就要出门。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吴晋中一口气吹灭了屋里的灯,伸出手指,蘸着唾沫在门上的麻纸上轻轻一戳,向外看去。只见院子门口的青石板上,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正背着一袋米,推开了柴扉!

  “不好!这小狸的娘回来了!”吴晋中向前后左右一看,这屋子并无其他出路,吴晋中咽了一口唾沫,强打精神,从桌子上抓起了刚才喝粥的碗,裹在袖子里,往墙上一砸。

  一声细微的闷响,粥碗碎成了五块断茬,吴晋中将地上的小狸尸体扶起,架着小狸坐在床边,随后放下了床上的幔帐,自己蹲身一缩,藏在了小狸身后。

  门开了,那妇人走进了屋里。

  “小狸,娘回来了!小狸?”那妇人一边呼唤着小狸的名字,一边点着油灯。

  油灯一亮,那妇人一回头,看到了幔帐后头坐着的小狸。

  “你这倒霉孩子,坐那儿干嘛?吓娘一跳!”那妇人扔下了米袋子,伸手就拉开了幔帐,手不经意地往小狸脑袋上一搭。

  “扑通——”小狸的尸体直挺挺地歪到了一边。

  “小狸——”那妇人发出了一声惨叫,眼神全在小狸身上,全然没提防在小狸背后蹿出的吴晋中。

  “噗——”吴晋中一下子就把碎碗茬插进了那妇人的脖子里。

  “你……”那妇人捂着脖子,鲜血横流,吴晋中捏着碎碗茬,一直往那妇人的脖子里按。

  那妇人拼尽全力,狠命推了吴晋中一个趔趄,吴晋中脚下不稳,斜刺里一倒,怀中的匣子落地,里面的金条散落了一地。

  “去死吧!”吴晋中顾不上捡金条,一咬牙扑上去按倒了那妇人,扯下幔帐,从后面勒住了她的脖子。

  “好贼子,谋财害命……我死后必化作九命妖猫,杀尽你家满门……”那妇人失血过多,本就命悬一线,此刻又被勒住喉咙,没挣扎几下,就一命归了西。

  吴晋中见那妇人死透了,将那妇人的尸首扔到一边,然后跪在地上将散落的金条一一收好。他刚想要起身离开,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四肢酸软,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浓云散尽,天空放晴,晨光照在吴晋中脸上,将他弄醒。

  吴晋中揉了揉眼睛,向四周一望,发现自己此刻正靠在一座坟头上,旁边的半块石碑,斑驳老旧,已然看不清字。

  “我这是在哪儿?”吴晋中傻了眼,回想起昨晚的事……难道都是梦吗?

  吴晋中一边冥思苦想,拼命地回忆,一边伸手往怀里一伸,手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吴晋中脑袋上冒了一层冷汗。他抽出那硬邦邦的东西一看,正是那只檀木匣子,打开盖子,里面明晃晃的铺着金条!

  “这不是梦?”吴晋中一下子跳了起来,绕着坟墓转了一圈,从那坟包底下发现了一个小洞。吴晋中大骇,折了一根树枝,掘开了那个小洞,越掏越大,渐渐露出了一具烂棺材改成的屋子,里面的摆设和昨晚自己到的地方别无二致。在那屋子里躺着两只狸猫的尸首,一大一小,大狸猫的脖子上缠着幔帐,脖子上扎着一个碎瓷碗片!

  “啊——”吴晋中脚下一滑,仰面栽倒。

  “难道……这就是那个名叫小狸的孩子和她的娘?我昨晚是在这野坟中……”吴晋中甩了甩脑袋,耳边回荡起小狸娘临死前的诅咒。

  “好贼子,谋财害命……我死后必化作九命妖猫,杀尽你家满门……”

  “不——”吴晋中在泥地上打了个滚,捂着脑袋喃喃自语道:“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幻觉……幻觉……都是假的……”

  吴晋中不敢在这儿多待,抱住了怀里的金条匆匆消失在了浓雾中。

  此后,吴晋中凭着怀里的金条为本钱,滚雪球一般将买卖越做越大,直至成了今日雄霸南北的大茶商。

  贰

  吴煜讲完了他的故事,仰头喝干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

  “故事里的吴晋中,不就是你爸吗?”

  宋翊看了看远处和宋时林交谈甚欢的吴晋中,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吴煜。

  “对!就是他!”吴煜点了点头。

  宋翊皱了皱眉,轻声笑道:“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是妖魔鬼怪之流,我是从来都不信的,我有一个姓白的朋友,就最会装神弄鬼。”

  宋翊的话还没说完,宋时林和吴晋中已经并肩走了过来,宋时林指着吴煜和宋翊笑道:“比起和咱们这些老家伙聊天,年轻人还是更爱和年轻人在一起啊!”

  吴晋中拊掌笑道:“是啊!年轻人总是有共同话题嘛!对了,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宋翊刚要说话,却被吴煜抢先:“我们在聊法兰西,宋小姐是留过洋的人,见闻之广博,让我受益很多。”

  “走,我给你们介绍几位叔伯。”宋时林大手一挥,带上宋翊和吴煜,不断地和形形色色的人寒暄,直至酒会结束。在吴晋中的热情挽留下,宋时林父女当晚留在吴家过夜。

  宋翊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社交场合,比起今天灯红酒绿的酒会,其实宋翊更喜欢破败清净的龙王庙。

  宋翊满是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脱掉高跟儿鞋,仰头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惊醒宋翊的是院内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嚷声。宋翊揉了揉眼睛,推窗一看,只见东边的院内,大火冲天,染红了半边夜空。

  宋翊的心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了心头。

  大火将吴晋中的书房烧成了一片白地,吴府的仆役从残垣瓦片中拖出了已经被烧成焦炭的吴晋中。所有的宾客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有的掩面而泣,有的扼腕叹息,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满面唏嘘,唯有宋时林忙得满头大汗,一边组织人手扑灭大火,一边挖掘隔离带,防止火势蔓延。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大火渐渐熄灭,管家庞春摸了摸熏得透黑的脸,走到宋时林旁边,哭着说道:“宋市长,起火的原因找到了,是窗帘。老爷把烟头弹在地上,把窗帘点着了,老爷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后来火越烧越大,老爷出不来了……我的老爷啊!”

  很快,吴晋中的尸体在吴府仆人哭天喊地的哀号中被抬到了后院,暂时停放在他自己的卧房内。吴晋中的老妻十年前就死了,还有个堂弟吴远樵,三年前中了风,瘫了!故而整个吴府现在都是大公子吴煜领着老管家庞春在维持现场。

  原本披红挂绿、张灯结彩的吴府,一夜间变成了满堂素缟。众宾客原本是来贺寿的,一转眼竟成了奔丧吊唁。吴府突遭大难,一时间找不到入殓的师傅,宋翊自告奋勇,把这活接了下来,反正平日里也做惯了法医,摆弄尸首本就是家常便饭。

  然而,宋翊在接触到吴晋中尸体的一瞬间,就觉察出了不对。

  吴晋中不是烧死的,而是被人杀害后,纵火焚尸!

  原因有三:第一,若是活人遇大火烧伤身亡,皮肤遭火焰灼烧,必会出现红斑、水疱等炎症反应,而死后焚尸则不会有。宋翊仔细查看了吴晋中的每一寸肌肤,都没有发现炎症反应;第二,活人遇火,在浓烟中喘息,呼吸道内必然吸入烟灰炭末,但是如果是死后焚尸,则会因死者呼吸停滞,代谢闭塞,不可能吸入烟灰。宋翊尸检的时候发现吴晋中的呼吸道内并无烟灰,故其是在死后被人纵火焚尸;第三,活活烧死的人,死前会剧烈挣扎,筋骨收缩抽搐,尸体必然是挣扎扭曲状,而吴晋中的尸体则平静安详,说明在被焚烧前并无挣扎。综合以上三点,宋翊完全可以断定,吴晋中是被人谋杀的!

  那么吴晋中是怎么死的呢?

  宋翊拧亮了一支手电筒,一寸一寸地观察着吴晋中的尸体。突然,宋翊在尸体颈骨以下发现了一个诡异而扭曲的痕迹,看形状,应当是抓痕,但是尸体被大火熏烤得焦黑干枯,实在无法判断那个抓痕是什么情况。

  宋翊沿着抓痕,轻轻切开了吴晋中的皮肉。宋翊看了一眼皮肉下面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一抓威猛绝伦,直接抓断了吴晋中的锁骨以及颈部的大动脉!宋翊看着这道抓痕,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宋翊收起手术刀,掏出针线,将吴晋中的尸体缝合妥当,给他换上一身寿衣,然后走出了卧房。

  “怎么这么久?”宋时林快步迎了上来,给宝贝闺女递水。

  “爸……”宋翊给了宋时林一个眼色,宋时林顿时会意,父女二人向边上一走,挪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爸!吴晋中不是被烧死的,而是有人先杀了他,而后纵火焚尸的!”宋翊看了一眼周围,小声说道。

  “你确定?”宋时林失声惊道。

  “我确定!”宋翊急声说道。

  “好,这样,我现在就叫潘虎臣过来。”宋时林思索了一下,叫来跟班的秘书,耳语了一阵,秘书点头后,转身出了吴府。

  两个小时后,潘虎臣带着几十名警察赶到了吴府,封锁了吴府所有的出入口。

  “这……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警察怎么来了?”

  众宾客乱成了一团,叽叽喳喳来回议论,宋时林扫视了一圈,站到了台阶上:“诸位,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瞧见宋时林出了面,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弱了下来。

  “诸位,吴晋中吴先生,在咱们津门商界,可以说是领军人物,在咱们天津的工商界一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对咱们天津经济的发展和慈善事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如今,他遭此大难,我宋某人很是痛心!我相信,在座的诸位心里也都和我一样沉重。眼下,对于吴晋中先生的死因,有了新的发现,那就是……吴先生很可能并非死于意外,可能是死于他杀!”

  “什么?这……这怎么是他杀……”

  “谁干的?是谁啊?!”

  “不可能吧?也说不准……吴家的买卖那么大,仇家一定少不了……”

  宋时林的话音一落,底下又开始闹哄哄起来。

  “静一静!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宋时林使劲儿挥了挥手,压下了台下的议论。

  “诸位,我和你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也想把事情的真相查清楚,所以,还希望各位鼎力配合。警察局已经封锁了吴家大院,开展排查。请大家各自回房,不要随意走动。”

  宋时林和潘虎臣主持对吴家大院的清查工作。宋翊站在庭院的树下,满脑子都是吴晋中尸体上那个神秘的爪痕,全然没有注意到吴煜走到了自己身边。

  “宋小姐!”吴煜轻轻喊了一声。

  宋翊猛地从沉思中惊醒,一回头,正看到满面憔悴的吴煜。

  “你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被人谋杀。”

  吴煜一声苦笑,晃了晃脑袋,幽幽说道:“你说的……是它吗?”

  吴煜挽起袖子,将手臂上的抓痕送到了宋翊眼前。

  “是不是和我父亲尸体上的一样?”

  吴煜此话一出,宋翊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瞬间想起了在验尸时的困惑——吴晋中颈下的伤口和吴煜一模一样。

  “你也看到你爸颈下的那个抓痕了?”

  “看到了,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因为我敢肯定,我父亲是死在了它的手里!”

  “它?它是谁?”

  “九命妖猫!”吴煜咬着牙,吐出了四个字。

  “九命妖猫?”

  “宋小姐,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讲讲我手臂上的这片抓伤是怎么来的。”

  叁

  十年前,吴晋中的老妻病重,躺在床榻上气若游丝,被吴晋中锁在了后宅。

  彼时才十五岁的吴煜几次想去探望,都被吴晋中拦住,以恶疾会传染为借口,不让他去后宅探病。吴煜记挂母亲,心忧难耐,找了个机会,趁着天黑爬墙进了后院,跑进了母亲的卧房。

  “娘。”吴煜掀开了幛子,钻了进去。

  黑暗中,吴煜的母亲睁开了眼睛,伸出冰冷的双手,战抖着去推吴煜。

  “走……孩子……别和任何人说你来过,听娘的话,快走……”

  吴煜的母亲挣扎着爬起身,满头的冷汗,硬撑着沉重的病体将吴煜向外推。

  “娘,我不走!娘,你怎么了?生了什么病?爹不让我来看你!我想你……”

  吴煜号啕大哭,抱住了母亲。

  吴煜的母亲红着眼眶,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吴煜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一边哽咽一边将他搂在怀里,在吴煜的耳边说道:“我苦命的孩子……娘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听娘的话,快走……走……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父亲……”

  吴煜的母亲狠命一推,将吴煜推到床下,“扑通”一声摔在了地板上。吴煜母亲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吴煜整个人吓傻了,从小到大自己的母亲从来没舍得打过自己一下。

  “娘?你……”吴煜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窗棂上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剪影,那轮廓像极了一个头戴麻布斗笠的老太太。但是那又不是一个老太太,因为在那身影的屁股后头竖起了一根尾巴,一根狸猫一样的尾巴。

  “唰啦——”那黑影抬起了左手,轻轻张开,舒展了一下如钩的五指,轻轻地在门上一扫,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煜儿!煜儿!快过来!”瞧见那黑影,吴煜母亲压低了嗓子,拼命地向吴煜招手,吴煜赶紧爬到了母亲的怀里。

  “快躲到床底下,捂住自己的嘴!谁叫都不要出来。你记住没?记住没啊?”吴煜母亲的嗓子里都带上了哭腔。

  吴煜整个人都吓傻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塞到了床下,吴煜从床帘的缝隙向外看去,只见卧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双趿着麻草鞋的脚走了进来,黑色的影子投在了地上,一条灰白相间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我和你拼了!”缩在床板下面的吴煜听到了母亲发出的怒吼。

  砰——

  一声脆响,吴煜的母亲重重地砸在了床板上,吴煜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响。

  “嘶——咔——”五只如钩的利指摧枯拉朽地抓破了床板,在吴煜的左手小臂上扫过,吴煜咬紧了牙根,强忍剧痛,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很快,殷红的鲜血从床缝里渗了下来,那双麻鞋一步三晃地走出了卧室。

  吴煜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大脑里一片空白,浑身好似浸在冷水之中,冰冷到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吴煜缓过神来,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发现自己的母亲手里攥着一把剪刀,躺在床上,早已经死去多时了。在她的喉咙处,有一个巨大的抓痕,不但抓穿了她的脖颈,更挠透了被褥,贯穿了床板,在床板上留下了五道细长的指痕。

  “走……孩子……别和任何人说你来过,听娘的话,快走……”吴煜的脑海里猛地回荡起了他娘临死前的话,抹干了泪水,原路跑回自己的屋子,一头扎进了被窝里,蒙着脑袋瑟瑟发抖……

  半个时辰后,吴煜的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吴煜把脑袋从被子缝里探出来一看,正是自己的父亲吴晋中在黑暗中摸进了自己的卧房。

  “我苦命的孩子……娘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听娘的话,快走……走……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父亲……”

  母亲的话再度在吴煜脑中响起,吴煜本有好多话想和父亲说,却一瞬间压回了喉咙里,强自镇定住心神,闭上了眼睛,装作熟睡。

  吴晋中走到床前,轻轻掀开了幔帐,被子底下,吴煜的两手因为紧张,紧紧地攥在了一起,闭眼装睡的吴煜甚至闻到了吴晋中身上浓厚的血腥味。

  “煜儿……”吴晋中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吴煜挤了挤眼,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睡眼蒙眬地看向了吴晋中。黑暗中,吴晋中的脸色沉得可怕,却故意撑着一副慈爱的腔调:“煜儿乖!今晚有没有乱跑啊?”

  “没有!我一直在睡觉……”

  “嗯!”吴晋中点了点头,摸着吴煜的脑袋说道,“煜儿,咱家最近出了很多事,现在你还小,爹不能跟你说,等你长大了……唉!你乖乖的吧!”

  吴晋中说完这话,起身刚要走,突然,吴晋中一低头,从地上捡起了吴煜的鞋,那鞋帮上有一抹血渍,吴晋中伸手一抹,那血渍尚未干涸!

  “煜儿!”吴晋中大惊之下,猛地一回头,把吴煜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吴晋中下手太急,不小心碰到了吴煜的左小臂,疼得吴煜一皱眉头。

  吴晋中看到了吴煜的异样,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把他的袖子向上一掀。

  “嘶——造孽啊——”吴晋中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爹……”

  “煜儿,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去了你娘那里!”吴晋中看着吴煜说。

  吴煜虽然记得母亲的嘱托,但是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再加上眼前的人乃是自己的生父,几经犹豫,还是点头承认了。

  “那你见到它了?不!它看到你了吗?”吴晋中紧紧地抓着吴煜的肩膀,涩声问道。

  “我……我躲在床底下,什么都没看见……”

  吴煜吓得都不会哭了,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那就好!那就好!家里是不能待了,爹明天就送你去上海……对!去上海!”吴晋中神经兮兮地一通自言自语,随后拎着纱布药酒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吴煜包扎伤口。

  “爹,那是什么东西?它……它害死了我娘!”吴煜两眼通红地说。

  吴晋中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知道这孩子已经十几岁了,什么都记得住,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沉默良久,吴晋中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是孽,是债!是你爹我的报应啊!这事,还得从光绪十六年说起,那个时候,爹还是个盐丁,有一天趁着晚上大雨,从盐场跑了出来,在荒野中害了病,濒死之际,被一个叫小狸的女孩救起……”就这样,吴晋中给儿子讲了一个故事,唤作:津门大雨,苦盐丁夜逃古岭荒山;金银露白,善母女救人反遭杀害。

  天光渐亮,吴晋中讲完了九命妖猫的故事,草草吃过早饭,叫来了管家庞春,让他带着吴煜去了上海。从那天起,吴煜就一直在上海读书,十年间,从未回过天津,直到七天前,吴煜收到电报,说吴晋中病重,吴煜买了车票回到天津家中,发现吴晋中安康得很,并未生病。吴晋中瞧见吴煜回家,大惊失色,疾声呼道:“不好!它又来了……又来了!”

  从那天起,吴晋中枪不离身,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苦思之下,吴晋中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借着生辰为名,广邀天津的达官显贵来到吴家大院壮大声势,希望能保自己一命。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对方还是下手了,在酒会结束后,直接潜入书房杀了吴晋中,并且放火焚尸。

  吴煜越说越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显现出一丝病态的潮红。

  “你没事吧?”宋翊瞧见吴煜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轻声问道。

  “没事,习惯了。从那天晚上在我娘的床底下看到那个东西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我不怕死,我只怕没机会弄死那个东西,给我娘报仇!”

  “你觉得那东西真是什么九命妖猫吗?”

  吴煜听到宋翊的问题,伸手在怀里一掏,拽出了一叠画纸,全都是吴煜画的铅笔画。吴煜一张一张地打开给宋翊看:

  “你看。这些年,我在上海学画,我画的最多的就是它!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天晚上我在床下看到的那个东西。虽然那天晚上很黑,但是这几个地方我是不会看错的。它大概身高一米二三,弯腰驼背,像极了一个老太太,它虽然穿着草鞋,但是我看到了它的小腿是有毛的,灰白相间的毛。还有,这是它的胳膊,也是有毛的,它的五指如钩,抓力极强——尾巴!尾巴!它还有尾巴!当时我在床底下,它的尾巴就在我的面前扫来扫去,它的尾巴又长又软又灵活,和猫的尾巴一模一样。对了!我还记得它走路的样子……”www.ba1zw.℃óm

  吴煜瞪大了眼睛,喘着粗气,将画稿塞到了宋翊的手里,一转身,弓下了腰,两腿一弯,两臂一抬,慢悠悠地踮着脚,轻抬轻落,一步一步地迈开腿。走了没多远,吴煜扭过头来,看着宋翊,哑着嗓子问道:

  “像不像……像不像一只猫?”

  宋翊看着吴煜惨白如纸的脸以及神经质一般抽搐的嘴角,心里泛起了一阵恶寒。

  月亮门外,是吴晋中的灵堂。灵堂前面,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年纪约有五十岁上下,正在上香,那中年人生得干瘦,白面无须,甚是矍铄,戴一副黑框眼镜,十足的文化人做派。

  “吴煜!这人是谁,看着面生。”宋翊打断了在学猫走路的吴煜。

  “这是梁寿,梁大夫,天津城里有名的西医大夫。吴家的救生堂虽然是我爹出的钱,但是大小事务都是他在打理。梁大夫平时都在我们吴家的后院料理病人,一直深居简出。他不爱参加酒宴,更不爱热闹,所以这几天你没见到他。”吴煜答道。

  吴煜正说着话,梁寿也上完了香,吊唁的人群里不少人都是认得他的,齐齐围上来和梁寿寒暄,梁寿摆了摆手,一脸悲戚地说道:“老友身亡,梁某悲痛莫名,今日只寄哀思,不想其他,诸位还请海涵!”梁寿不停地拱着手,分开人群向外走。

  突然,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从人堆里响起,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灵堂边上一个嘴?眼斜、淌着口水、四肢僵直的老头儿拼命蹬着右腿,将自己从躺椅上翻下来,然后用脸支着地,拼命地拱腰,想把自己撑起来,但又因为双臂和腰背僵直,使得他次次尝试,次次失败。

  “咳咳——噢——”老头儿张着大嘴,瞪着昏黄的眼珠子,拼命伸着舌头,发出一阵“呜呜”的乱吼,半张脸在地上摩擦出了伤口,连同整个额角,磕破了一片。

  “哎呀!二老爷,你怎么又犯病了!”管家庞春拨开人群,冲到了那老头儿面前,手忙脚乱地把他抱上了躺椅。原来这个老头儿就是吴晋中的堂弟吴远樵,三年前中风瘫痪了。平日里这吴远樵都是在下人的伺候下,躺在屋里养病。吴晋中出事后,下人们想着带吴远樵来灵堂吊唁,这才把他抬了出来,可谁想,这吴远樵一看见堂兄的灵堂,激动得当时就犯了病。

  吴远樵被庞春架到了躺椅上,仍然挣扎不休。他梗着脖子,冲着吴晋中的灵位大喊。庞春老泪纵横,抱着吴远樵哭道:“二老爷,庞春知道你心里难受!知道,我都知道……”

  梁寿见了这一幕,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湿润,只见他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角,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瓶,塞进庞春的手里,涩声说道:“远樵的药,是不是又停了啊?”

  庞春接过药瓶,抬头答道:“这两天光顾着忙里外的事,忘了给二老爷吃药了,怪我!怪我!”

  吴远樵瞧见了梁寿,使劲儿蹬着小腿,张着嘴往他身上吐口水,还不断“啊啊”乱叫。

  梁寿也不生气,只是流着眼泪,激动得直打战,指着吴远樵的鼻子说道:“远樵!我知道你是个性子刚直的人,宁可死,也不想遭这份活罪!你不愿意让我治,你想死!我知道你想死,可是我做不到!你、我、晋中,大家几十年的朋友了。我朋友不多,死一个少一个。晋中已经没了,你也要离我而去吗?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活该!活该啊!你怪不得别人,你说说你,我劝没劝过你?要节制!节制!你倒好,吃喝嫖赌抽,你哪样不沾?好好一副身板,被掏个精光,你不瘫谁瘫?你倒是想得美,两腿一蹬,一了百了。你想没想过我?想没想过晋中?你对得起我们吗?吴远樵我告诉你,你得活着,活着!你的病我管,能治的我一定治,治不了我就伺候你到死!”

  梁寿冲着吴远樵一顿大骂后拂袖而去。吴远樵瞪着梁寿的背影一阵“啊啊”的大喊,瞪着眼睛,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翊见了这一幕,回头问吴煜道:“吴煜,你二叔他……”

  吴煜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地说道:“我爸本没什么亲人,当年我爷爷在前清犯了大案子,吴家满门被株连,很多人都被流放了,生死不明。我爹发迹后,特意寻访过一圈亲人,就找到我二叔一个。我二叔原来就是家里的少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抄了家后,他一直在街头要饭。被我爹接回吴府后,虽然成了大院儿的二老爷,但是文不成武不就,一不会做生意,二不舍得吃苦,除了吃喝嫖赌,什么都不会,终日浪荡街头,没个正经。我爹忙于生意,无暇顾他,管了几回,收效甚微,我爹后来索性就懒得理他了。我二叔见我爹对他彻底死心,不再耳提面命,变本加厉,嫖姑娘、捧戏子、喝大酒、赌烂钱,后来酒色掏空了身体,终于中风瘫了,一瘫就瘫到现在,不老实也得老实了。”

  吴煜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显然对这个堂叔他也很是头疼。

  宋翊听着吴煜的讲述,心里却想着另一件蹊跷的事。宋翊虽然学的是法医,但对基础的病理学知识还是知道一些的,她和白九曾经讨论过中风这一病症。

  白九说,中风,有外风和内风之分,外风因感受外邪所致,在《伤寒论》名曰中风;内风属内伤病症,又称脑卒中。卒中,多指内伤病症中的类中风,多因气血逆乱、脑脉痹阻或血溢于脑所致。以致突然昏仆、半身不遂、肢体麻木、舌蹇不语、口舌?斜、偏身麻木。吴远樵这病一看就不是外风,而是实打实的内风。西医认为,中风为急性脑血管病,多为脑内动脉破裂,血液溢出到脑组织内,形成凝块,阻塞血管所致。无论中西医,对中风的用药,都以通、疏、解、散为主,中药多为镇肝熄风汤、大秦艽汤、星蒌承气汤、补阳还五汤等汤药,西药则为被称作“万灵丹”的阿司匹林。

  然而,梁寿塞给管家庞春的那个小玻璃瓶的药,绝对不可能是阿司匹林,因为梁寿问了一句:“远樵的药,是不是又停了啊?”

  这说明这玻璃瓶里的药,吴远樵是长期服用的。众所周知,阿司匹林不能长期服用,一旦长期服用,会导致皮疹、血肿、哮喘、皮下瘀血、牙龈出血和紫癜等反应,但是这些反应在吴远樵的身上都没有,所以那药不可能是阿司匹林。如果不是阿司匹林,那会是什么药呢?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宋翊指使吴煜去庞春手里要来了那个小玻璃瓶,然后倒出来一片药,用纸包好,随后让吴煜把那个瓶子还了回去。

  宋翊拿着那片药,回屋写了一封信,叫来了魏虾米,让他把这药片和信送到马场道的一家西医诊所,找坐诊的大夫亨利先生帮忙,并将亨利大夫的回信带回来。

  宋翊可是市长的千金,她亲自交代下来的差事,魏虾米怎敢不用心。

  傍晚时分,魏虾米跑了回来,将回信递给了宋翊。这亨利先生是宋翊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朋友,学的是西医的内科,故而宋翊特地让他帮忙看看这片药是个什么成分。

  宋翊展开亨利的回信一看,顿时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这药果然不是阿司匹林,而是有催眠麻醉作用的佛罗拿!

  1903年,德国化学家菲舍尔和梅林发现了合成的二乙基巴比妥酸具有高效的安眠药用,于1904年将二乙基巴比妥投入市场,英文名叫Veronal,音译成中文就是“佛罗拿”。

  原来梁寿一直在给吴远樵开安眠药!

  他们的关系,远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那么在这其中,吴晋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必须见见吴远樵,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宋翊暗自下定决心,今晚要夜探吴远樵!

  肆

  三更天,宋翊从床上坐了起来,将防身的小手枪揣进兜里,轻轻推门,蹑手蹑脚地向东院摸去。

  这几天吴家大院乱成了一锅粥,没人这么晚还会注意到有个宋翊在活动。

  吴远樵居住的东院少有人在,只有个哑老妈子每日三餐来喂药喂饭。此刻,已是后半夜,那哑老妈子早已回房酣睡,偌大的东院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吱呀——”宋翊推开了吴远樵的房门,从门缝儿里钻了进去。

  吴远樵的床头立着一盏昏暗的灯,他缩在被子里不住地咳嗽,宋翊摸到床头,轻轻地给吴远樵翻了个身,吴远樵是认识宋翊的,知道她是警察局派来给吴晋中验尸的洋法医。

  “呼——咳咳——啊——”

  吴远樵张大了嘴,拼命地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舌头已经僵直,不会打弯儿,只能瞪着眼睛干着急,发不出一个字。

  “吴晋中的死是有隐情的对不对?”宋翊问道。

  吴远樵飞速地眨眼,表示同意。

  “你知道凶手是谁?”宋翊抓住了吴远樵的手。

  吴远樵闻言,更加激动,使劲儿蹬腿,将自己的上半身向床边挪了挪,使劲儿看着床缝儿。

  “那里藏了什么东西,是吗?”

  “呼——咳咳——啊——”吴远樵使劲儿转着眼珠,嗓子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叫声。

  宋翊皱了皱眉头,探身跃过吴远樵,用手指在床缝儿里一抠,宋翊一下子抠出了一大堆小药片,其中不少一看就是含在嘴里又吐出来的,药片上面带着唾液浸染后的痕迹,还有一些挂着痰、挂着血!

  “这些都是你吐出来的?”宋翊扭头问道。

  “啊——啊——呜啊——”吴远樵淌着眼泪,不断地抽搐着嘴角。

  突然,吴远樵止住了哭泣,定定地看向了床内的白墙,在那白墙之上,一道黑影缓缓浮现,那是一个老妪的剪影,那黑影的背后还竖着一条长长的狸猫尾巴。“哗啦”一声,那黑影伸出了毛茸茸的右臂,渐渐向床边靠近。

  “啊——啊——啊啊啊——”吴远樵使劲儿地大喊,向宋翊示警。

  宋翊其实早就看到了墙上的那个黑影,但是她没敢回头,因为她想起了白九曾经跟她说过的一个故事,叫“狼搭肩”!

  所谓“狼搭肩”,其实并非仅指狼这一种动物,而是泛指“肉食猛兽”,而这其中,又以狼最为阴狠狡诈。白九说过,人的后背是野兽无法抗拒的诱惑。因为当人和猛兽四目相对时,猛兽也会考虑人的胆量,不会轻易出击,但是一旦背对猛兽,就能激发出猛兽的捕食天性。这个时候,像大型猛兽,如虎、豹等一般会迅猛地扑上去撕咬;而体型较小的狼,它们会温柔地用前肢搭上人的双肩。人受到突如其来的搭肩肯定会下意识地回头看,就在回头看的那一瞬间,狼会闪电般咬住人的喉管,将其扯碎!

  宋翊此刻绷紧了神经,牢牢地盯着墙上的阴影,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慢慢从怀里掏出了手枪,夹在了肋下。

  “啊啊啊——啊——”吴远樵发出了尖利的喊叫,宋翊耳后风声大作,墙上的黑影瞬间变大,宋翊知道它扑过来了!

  “砰——”宋翊开枪,在枪响的瞬间一个前扑,缩到了墙角,举起手枪,四下一望。

  漆黑的卧房内,空空荡荡,那黑影好似从未出现一般。

  “哪儿去了?”宋翊咽了一口唾沫,喃喃自语。

  突然,屋檐上传来了一阵瓦片响,随后便是一阵风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院内。

  宋翊咬了咬牙,举着手枪踹了房门,向院中走去。

  刚才那声枪响,引起了在吴家大宅里巡逻的潘虎臣的注意。他顺着枪声来源就追了过来,带着十几个巡警一下子涌进了东院。

  潘虎臣刚一进院,就撞上了宋翊的枪口,吓得一哆嗦,赶紧闪到了影壁后头,大声喊道:“怎么回事?”

  宋翊听见了潘虎臣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她放下了枪,潘虎臣从影壁后头走了过来,急声问道:“你开的枪?”

  “我……我看到它了!”

  “谁?”

  “九命妖猫!”宋翊抬起头,看着潘虎臣,眼神里满是惊惧。

  “什么……什么猫?”

  “吴远樵!吴远樵可以做证,吴晋中并非死于意外!”宋翊赶紧给潘虎臣说了吴远樵的事。

  “吴远樵在哪儿?”

  “在屋里!”

  “走!去看看!”潘虎臣一点头,带着巡警推门进了吴远樵的卧房,刚一进门,就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不好!它调虎离山!”宋翊一声疾呼,两步窜到床边,低头一看,吴远樵双目圆睁、牙根紧咬,颈下一道深可见骨的抓伤扯断了他的喉咙。床缝里那些被吴远樵吐出来的药片也被人抠走了,一片都不剩!

  “都怪我……”宋翊手脚一软,蹲在地上,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潘虎臣叹了口气,正要出言安慰,只听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庞春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一把拉住了潘虎臣,大声喊道:“潘局长,我家少爷不见了!”

  庞春的话没说完,突然眼睛一瞥,瞧见了死在床上的吴远樵,登时面如土色,尖叫了一声:“二老爷!”

  “咯——”庞春惊惧交加,一翻白眼,晕倒在了地上。

  宋翊站起身,伸手阖上了吴远樵的眼皮,暗暗打定主意:“明晚必须再去吴府后院一探!”

  吴府后院,临街的后门挂着一面大匾额,名曰:救生堂。这救生堂乃是吴晋中生前出资所办,乃是天津慈善行的典范。这救生堂,常年从事两项义举。这头一项是收敛无主认领的尸首,使其入土为安;第二项是为妇女孩童赠医施药。彼时天津城,有两大民间慈善机构,一个是掩骨会,另一个就是救生堂。

  这些年,年景不好,大江南北,不是闹饥荒就是打乱仗,遭了天灾人祸的流民四处飘零。天津城外,到处都是乱葬岗子。天津有个词,叫“路倒儿”,说的就是这些穷苦人走着走着,“扑通”一下往地上一倒,就死了。

  像这些个苦哈哈丧命之后,幸运的能摊上一副“狗碰头”的薄皮棺材,天津人也管这种棺材叫“狗碰儿”,意思就是这棺材实在太薄了,刨坟的野狗将棺材扒出来,用狗头撞一撞,这棺材就裂了。然而对这些苦命人来说,死后能用上个狗碰儿,那都是烧了高香了!大多数的“路倒儿”死后,都是用蒲包、苇席一裹,随便刨个坑儿就给埋了。彼时,天津人都知道,城外乱葬岗子上野狗特多,吃尸体都吃红了眼,出城没走多远,满地都是白色的人骨头。

  在天津,出资收殓这些个尸骨的民间组织就两家,一家叫“掩骨会”,清代有一本讲述风物地理的书《津门杂记》里讲:“掩骨会,在西门外,有义地数处,葬埋异地贫民,每年春秋,并着人各处捡取暴露骨骸,以土掩埋。”

  掩骨会乃是天津名绅华龙藻在乾隆三十六年上书官府,呈请拨城西南官地两顷余成立的。

  但是奈何清末以来,灾祸不断,横死他乡的人数翻着跟头往上涨,仅凭一家掩骨会根本忙不过来。幸好在二十年前,大茶商吴晋中又成立了这么一家救生堂,将自己的宅院吴家大院儿分成了两半,前一半自住,后一半以围墙分隔划出了六间大瓦房,四间做义庄,不但为这些无主尸首收殓入棺,还会择日给他们出城土葬;两间做药房,为穷苦的妇孺老幼赠医施药,救生堂的坐诊大夫就是梁寿。

  宋翊敢确定,这个梁寿一定有鬼,否则,作为一个大夫,是不可能如此大剂量地给中风瘫痪的吴远樵服用镇定类催眠药物的。而吴远樵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才被灭了口。

  一整天的时间,潘虎臣带着警员将吴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吴煜的踪影,而看守吴府的巡警表示其间并无一人出入。潘虎臣急得甚至带人去吴府后院围墙外的救生堂搜索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吴煜的踪影。

  潘虎臣认为吴煜已经不在救生堂。然而,宋翊却不这样认为。

  吴煜一定就在救生堂,只是潘虎臣没有找到罢了。那个梁寿有古怪,绝对不简单!宋翊知道,潘虎臣的身份很敏感,再加上潘虎臣做事从来都是风风火火,暗中查探这种事他不懂怎么做、也做不来,一旦弄巧成拙,反而打草惊蛇。说起来,这种事,最合适、最精通的就是白九!

  “白九,你个浑蛋,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不想看到你的时候天天在眼前晃;用到你的时候,你又玩儿失踪!”宋翊坐在台阶上,一边等着天黑一边咒骂白九。

  晚上九点,浓云遮月。

  救生堂和吴家的住宅有围墙分隔,要想到救生堂去,需要从吴家正门出去,绕个圈儿,穿过两条街,才能走进救生堂的正门。宋翊既然是暗中查探,肯定不能走正门,于是悄悄地溜到了吴家的后院,望着高高的围墙和墙后救生堂的檐角,后退了几步助跑,纵身一跃,想抓住墙头,奈何跳得不够高,臂展不够长,不但手指没抓到墙头,脑门还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哎哟——”

  宋翊一声惨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揉着屁股,心里嘀咕道:“白九每次跳墙都是这么翻的啊,没理由他行我不行啊!”

  宋翊揉着屁股,站起身来,右手不经意地在草里一扫,竟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宋翊蹲在草里一捞,竟然拽出了一架竹梯。

  “这一定是有人翻墙过去过,很有可能,这梯子就是吴煜用过的!”心念至此,宋翊扛起竹梯,搭在了墙上,很快爬上了墙头,再转过身抓住墙头,慢慢地把身子探向墙另外一侧,随后一松手,跳进了救生堂的院子里。

  宋翊扭了扭震得发麻的脚踝,打量起了救生堂的院落。

  在宋翊的正对面就是救生堂的大门,大门两边,一左一右两间屋子分别是看诊的诊房和抓药的药房,看布置应该是中西医兼顾。院子坐南朝北,东西两侧是停尸的地方,门窗紧闭,糊着黑布。说到这儿,诸位看官可能要问了,这看病的地儿,排布上这老些个棺材房子,晦气不晦气啊!其实啊,这压根儿就不叫个事,来这救生堂看病的,都是些穷苦人,吃饭都上顿不接下顿,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再说了,民国年间,新盖的洋医院都有停尸间,前楼治活人,后楼停死人,都是这么个布局。有句话老话说得好:人穷命贱。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乱世里头,人越活越苦,自然将生死也就看得淡了,又怎么会顾忌什么晦气不晦气!

  这时,东边第二间停尸房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吓得宋翊掏出了怀里的手枪。她贴着墙根儿摸了过去,一只手攥着枪,举在耳边;另一只手掀开窗棂上糊着的黑布。她顺着窗户的缝隙往里一看,只见停尸房内,密密麻麻的棺木上,一个黑影在棺材盖子上不停地跳跃。

  突然,那黑影停止了移动,坐在了供奉死人牌位的香案上,扭过头来,烛火摇曳,照出了那黑影的真身,赫然是一只披着黄色毛皮的大狗。

  “这……哪来的狗?”突然,一只手从宋翊身后伸了出来,一下子捂住了宋翊的嘴巴。宋翊吓了一跳,刚要开枪,手腕就被别住,手枪瞬间脱手,宋翊一口咬在捂住自己嘴巴的那只手上。

  “哎呀——”那只手的主人发出了一声痛呼,抱住宋翊的腰,一个侧摔,将她按倒在地上,宋翊刚要叫,那人急声呼道:

  “我——是我啊!”

  宋翊听着这人声音耳熟,抬眼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日的白九!

  “你……”宋翊瞧见白九,又急又气,伸手在他肋下狠狠一掐,疼得白九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你疯了你……有病啊!”

  “滚开——”宋翊狠狠地一推,将压在身上的白九甩到一边,捡起自己的手枪,揣在怀里,一脸愠怒地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白九向四周瞧了瞧,一伸手,将宋翊拽进了停尸房,轻轻掩上门,低声说道:“说来话长啊!”

  “长也得说,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你找我了?哟!是不是想我了?”白九咧嘴一笑,又露出了那副无赖模样。

  “鬼才想你!”宋翊脸上一红。

  “是不是没了我,心里空落落的?”白九一嘟嘴,故意把脸伸到宋翊前面,宋翊恼羞成怒,伸手狠狠地在白九的耳朵上一扯,将他拽倒在地。

  “你给我老实点儿!说!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宋翊红着脸啐道。

  白九蹲在地上,揉着发烫的耳朵,小声咕哝道:“还不是骆悲的事闹的。骆悲死的那天,在客栈的桌子上有一行血字,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写的是:你叫白九!我记住你了!”宋翊的记性一直很好。

  “对啊!就是这九个字,让我寝食难安。你想想,有这么个人在你身后盯着你,简直就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骆悲这案子,你们警察局查了小半个月,毛都没查出来,还不让我插手,你这让我怎么能不怕?”

  宋翊一皱眉,张口说道:“这事不怪警察局,我们查过了,骆悲那案子,现场残留的线索少得可怜,之所以不让你插手,还不是因为你干什么事都不找警察局报告,找花二爷查骆悲不报告,密会骆悲也不报告……”

  “我又不是你们警察局的人,老子干什么凭什么给你们报告?案子一破,就卸磨杀驴,这帮孙子也太王八蛋了!”

  白九一梗脖子,不服气地骂了一句,随后一举手打了一个响指,香案上那只大黄狗听到响指,从香案上一跃而下,跑到了白九的身边,白九轻轻抚摩着大黄狗的脊背,笑着说道:“哼,不带爷玩儿,爷自己玩儿,潘虎臣带着手底下那一帮废物,都不如一条狗——当然,不包括你!”

  白九话说到一半,发现宋翊目光不善,连忙话锋一转,圆了过去。

  “这狗是怎么回事?”

  “这狗叫核桃,是我从小养的,嗅探的本事足足驯了五年!我在骆悲的手里发现了这个。”

  白九从怀里掏出了一角布片,看形状应该是一块衣领。

  “这是凶手的?”宋翊问道。

  “骆悲练了一辈子的功夫,还没来得及抽刀,就被一刀断头,慌乱之中,只扯下了这么一片衣领!这衣领上有凶手的气味,我带着核桃,追了一宿,一直追到城外的乱葬岗,由于我一时心急,露了马脚,被对方察觉,险些送命。不过幸亏我福大命大,不但逃脱了追杀,还在乱葬岗下面找到了大量新下葬的棺材,棺材上刻着救生堂的名号,掀开棺材盖子,尸骨底下竟然有夹层,里面藏着的东西,你绝对想不到。”

  “别兜圈子,快说是什么?”宋翊急道。

  白九幽幽一笑,在停尸房里随便找了一口棺材,抬起一角,推开了一条缝儿,将里面的尸骨扒拉到一边,摸出了一个铁环,然后他用力一拉,掀开了一块板子,板子底下是一层油布。白九掏出随身的匕首,割破油布,露出了油纸底下密密麻麻码放着的纸包,白九拽出一个纸包,割破外层,里面露出了一团黑褐色的包装物,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尿味。

  “这……这是鸦片膏子!”宋翊惊呼道。

  白九将纸包裹好,塞回到棺材里,将尸骨复原,盖上盖子,沉声说道:“没想到吧,这救生堂借着帮人收殓尸骨,实则用棺材做掩护,运送鸦片。更恐怖的是,有的时候,捡来的尸骨和运鸦片的日子对不上的话,那姓梁的大夫还会在药里下毒,把前来看病的老弱病残直接毒死,借着殓尸出殡,伺机运鸦片!”

  “啊!你……你是怎么查到的?”白九说的这事,太过凶残,简直令人发指,一时间竟将宋翊吓得愣住了。

  “这事,还得从骆悲死的那天晚上说起。那天晚上,我带着核桃循着现场留下的气味追踪凶手,在城外瞧见了两道身影,他们一个高大挺直,一个矮小驼背。不一会儿他们就钻进了乱葬岗,在一座孤坟边上抡起了锹镐。他们一顿乱刨,拖出了一口棺材。那瘦高的身影撬开了棺材盖子,从里面摸出了十几根金条揣进怀里,而那个驼背矮小的身影则抱着死尸在一旁啃食,核桃有些害怕,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呜咽,那驼背矮小的身影猛地停止了啃食,扭过头来,自身后竖起了一根尾巴,两只粗壮的前臂往地上一搭,手脚并用向我这边跑来,那瘦高的身影也掏出了手枪,向我这边射击,我带着核桃在密林里东躲西藏。眼看就要被追上之际,突然浓云之间,一声闷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闪电划破夜空,撕开一道亮光,就着这道光,我看见了这两道身影的形貌,一个是人,一个不是人!”

  “不是人?”

  “对!不是人!那个矮小驼背的是一只足有一米多高的狒狒,头部粗长,吻部突出,耳小毛长,眉弓突出,眼深陷,犬齿长而尖,披着一件连帽的斗篷,将周身罩住,蹲坐在地,其侧影犹如一个驼背的老妪。它的背后竖着一根狸猫一样的尾巴,手分五指,上面各套着一根精铁打造的尖刺。那大狒狒和那瘦高个儿一齐追来,那瘦高个儿手里有枪,枪法也够硬,在乱草树丛中,连发六枪,打中了我的左腿,我身子一歪,脚下踩空,直接栽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土沟里,那土沟极深,幸好下面是软草和烂泥,卸了不少下坠的力道,否则这时候我估计奈何桥都过去了。

  “那只大狒狒从左往右搜索,瘦高个儿从右往左,左右夹击,我和核桃缩在沟底,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大雨之中,天雷霹雳,那只大狒狒显然对雷声和闪电十分畏惧,每遇雷响,必瑟瑟发抖,将脑袋埋在胳膊之中低声呜咽。瘦高个儿向土沟里看了看,便带着那大狒狒离开了,可能他认为从这么高的土沟摔下去,必死无疑吧。

  “我在土沟里稍作喘息,过了很久,我四处侦查,觉得周围安全后,便从土沟里爬了出来,在他们刚才掘开的那座坟头转了几圈,又掏开了几座新坟,才发现有的坟里面藏着大烟膏,有的藏着金条!我这才明白,敢情这片乱葬岗是烟土贩子交易的中转站。我们试着想象一下,这些烟土最初是水路运来的,借着捐赠米粮的名义运入救生堂,救生堂将鸦片藏到棺材里,以埋尸的名义避开警察局在城门口的搜查,把烟土运出城,埋在乱葬岗,周边的烟土贩子挖开这些野坟,掏出烟土,将买烟土的金条埋回棺材里封好,再由救生堂的人将金条取走。这乱葬岗地处荒郊野外,罕有人至,成了烟土贩子选定交易的风水宝地!而这些尸体里,有好几具都是新死的妇孺,个个面黄肌瘦,一看就是街上飘零的穷苦孤寡,我略一验看,便知这几人都是中毒而亡!不用说,肯定是救生堂为了运毒,直接找了几个苦哈哈,借着赠医施药的名义,直接毒死。

  “当晚,我忍着腿上的剧痛,将坟原样埋好,顶着大雨回到了城里,找了个熟悉的西洋诊所,处理了一下枪伤,然后连夜找到了范瞎子,这小子是古玩造假的行家,一身丹青的手艺炉火纯青,我略一形容,他便画出了那瘦高个儿的模样和那大狒狒的形貌,我拿着范瞎子的画像,找到了花二爷,拿小金花的事诈他,逼着他帮我查这画像里的人是谁。花二爷怕老婆怕得要命,知道被我抓了软肋,虽然暴跳如雷,但是他在查探上丝毫不含糊,没到半天,就查到了瘦高个儿的身份——此人姓梁名寿,乃是救生堂坐诊的大夫。我前脚出了花二爷的茶楼,后脚就到了南市。唉,时间还早,这段儿我可得给你好好讲讲……”

  白九从袖子里拽出一块手表,看了看时间,一屁股坐在了棺材盖上:“话说,那一日,九爷我到了天津南市……”

  伍

  南市,顾名思义,位于天津城南。一提起南市,就有人说是“三不管”,这其实是个误会。清末时候,天津城南是一片又大又深的水洼。1900年,老城被拆毁了。北大关这片地被八国联军瓜分,老百姓们开始向南市转移,填土打夯,修建房舍。据当时的《天津县新志》中记载:“在日本租界毗连地辟三街,曰南市大街,曰广益大街,曰荣业大街。自东南城角至南门外直街。”由此可见,这南市大街的地界大了去了,和号称“不到南市逛一逛,白到天津走一趟”的南市比起来,“三不管”只是南市的一部分罢了。

  南市上接天津老城厢,下连各国租界,共排布街道横竖十七条,吸引了算命的、说书的、唱曲的、练把式的、卖野药的艺人、小贩来此谋生,其中有个耍猴的,唤作邓摘星。这邓摘星乃是个耍猴的艺人,早年不知道在哪个道观里当过几年伙夫,跟着学了门耍猴的手艺,老观主是读过书的,给他起了个“摘星”的名字。后来道观的香火实在是不行,从老到小,天天饿得头晕眼花,观主无奈,只得解散了道观,让观里的老幼分头下山,各谋生路。这邓摘星带着两只猴子下了山,来到天津卫,称自己是“摘星子”,自小在终南山随仙人学法,得了个“驭使百兽”的法门,不但能驭使猴兵猴将,还会“蚂蚁派兵”。天津人也是吃过见过的,虽然明知道这厮是在耍嘴皮子,但是架不住这邓摘星猴子耍得好,他的猴子不但能舞枪弄棒、对打操练,还能穿衣戴帽、鞠躬磕头,钻火圈、骑山羊样样精通!这十几年演下来,节目愣是没有重样的。

  这白九左腿中了枪,自己做了个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南市,在街边的大柳树底下一把拽住了正要收摊的邓摘星!

  邓摘星生得矮小枯瘦,就算白九腿脚不便,也不是他能挣脱的。

  “九……九哥!这不是九哥吗?你今个儿怎么这么有空,来……来南市?”邓摘星瞪着小眼睛说。

  “上回赌钱,你小子是不是还差我三块大洋没给呢?”白九一瞪眼睛,将邓摘星夹在了肋下。

  “九哥!我这阵子买卖不好!我真没钱啊!”邓摘星一缩脖子,整张脸一挤,活似个风干的橘子。

  “没钱?”白九轻轻扇了扇邓摘星的脸颊。

  “真……真没钱!”

  “我告诉你,我白九的钱,死人都不敢欠我的!”

  “九哥,我是真没有!”邓摘星拱着手,不住地告饶。

  “行吧!真没钱,我也不能逼你,大家一起赌钱也玩儿了这么多年了,这样吧,我拿只猴子抵账。”白九一把松开了邓摘星,拎起一个笼子就走,笼子里的小猴儿吓得吱吱乱叫,冲着邓摘星不住地哀嚎。

  “九哥,你做的是死人买卖,要猴子干吗?”邓摘星一把抱住了白九的胳膊。

  “干吗?吃呗!猴脑可是大补啊!”白九瞪着眼睛喊道。

  “哥哥啊!我的九哥啊!这猴子可是我吃饭的饭碗,您抬抬手,容我两天,有了钱,我给您送过去,您看成不成?”邓摘星一把抢过笼子,一边苦求道。

  “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帮我一忙!”

  “什么忙?只要我能做到,九哥您说话!”邓摘星抢过猴笼子,将胸膛拍得“砰砰”响。

  白九从怀里掏出了那只大狒狒的画像,展开来往邓摘星面前一递,沉声说道:“这大狒狒是怎么回事,给我讲明白了,赌账一笔勾销!”

  邓摘星一看那画像,脑门子上瞬间见了汗,只见那邓摘星急急忙忙收拾摊子,从鞋里摸出了三枚银圆,往白九手里一塞,耷拉着眉毛说道:“九哥!这是欠你的赌账,这事您找别人问去吧,小弟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好啊,你小子……”

  白九的话还没说完,邓摘星一扭身就要跑路,白九拄着拐,好一顿追,才拽住了邓摘星。

  “九哥,这事我真帮不了你……”

  白九眼珠一转,摸了摸下巴,一脸神秘地说道:“兄弟,九哥我最近在帮警察局查案,想必你有所耳闻吧。”

  “当然了!街面上都传,九哥你审尸招魂、入梦寻冤,连破过龙灯、关帝劈刀两道奇案。这事不会是您帮着警察打听的吧?”邓摘星越说越心虚。

  “说对了兄弟!这大狒狒的事,你要是知道什么,你就告诉九哥;你要是不告诉九哥,九哥也不逼你,既然我问不出来,只好让警察来。当然,你要是有时间,去警察局也是可以的。”

  “别介啊,九哥!你可不能坑兄弟啊!”邓摘星这种街头卖艺的,最怕的就是警察,平日里无事还刮他们三层油呢,要是摊上这事,还不一定怎么勒索。

  白九一摊手,摆出一副没办法的样子。邓摘星踌躇了一阵,将白九拉到巷子深处,指着画像上的大狒狒说道:“九哥!此事我只说与你一人,你千万保密!”

  “那是自然。”

  “您画里的大狒狒,不是一般的猿猴,这东西,叫山妖!”

  “妖?”

  “没错!就是妖,而且还是人饲养的妖怪!一般的猿猴,都是拿嫩枝、树叶等植物驯养的,哪怕一些野生的猿猴,多为杂食,吃的也不过是一些昆虫、蛴螬、蜘蛛和蝎子类的活物。而这种狒狒,则是自小用死人的肉配上秘药投喂的,这狒狒一旦吃了人肉,知道了人肉的香,便再也吃不进去别的东西了。这驯养狒狒的人在成功给狒狒染上了人肉瘾后,还会训练这狒狒身着人衣、脚履草鞋,于黑夜之中穿街过巷,扮作老妪,盗取婴孩儿!乾隆年间,广西曾有贼人盗贩孩童,便是以此法作案,被官府捉住,判了剥皮填草之刑。传说当时有捕快寻到了那贼人的老巢,山洞之中,白骨累累,不计其数,骨上齿痕密布,皆为此山妖所为!”

  白九听了邓摘星此言,不由得遍体生寒,脑袋空白一片,连邓摘星什么时候溜的都不知道。

  “不杀此贼!天理难容!”白九一咬牙,拄着拐杖回了龙王庙,从供桌底下掏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木盒子,拿出了里面用油纸包裹的一张弓。白九的师父是旗人,弓马是祖传的手艺。这张弓已经传了六代人了。白九取出弓,又去了一趟大神堂,置办了几样趁手的硬家伙,收拾停当后,寻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趁着梁寿外出,潜入了救生堂,布下了陷阱,只等梁寿和那山妖大狒狒回来,便设局伏杀!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刚布好了陷阱,就遇到了跳墙过来的宋翊。

  故事讲到这儿,白九又紧张地看了看表,还有十五分钟,梁寿就回来了,这是白九多日蹲点摸出的规律。

  在白九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宋翊也把吴家大院发生的事给白九说了个大概。

  “白九,你在这救生堂的院子里,见没见着一个人?”宋翊简单描述了一下吴煜的样貌。还没说完,白九就拉着她钻进了旁边的那间停尸房,拉开了一具棺材,指着棺材里躺着的人问道:“你说的是不是他?”

  宋翊低头往棺材里一看,里面躺着的不是吴煜又是何人?

  “他……他……”宋翊惊悚道。

  “他没死!只不过是被人用拍花子的迷药给放倒了,这大哥估计来得比我早,我到这儿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棺材里了,还是核桃嗅到这院子里有一活人,带我找到他的,不过我也很好奇,梁寿为什么没杀他。”

  白九说着说着,突然低头看了一眼表。

  “时间快到了,梁寿马上就回来了。”

  说完这话,白九赶紧盖好棺材盖子,拉着宋翊出了停尸房,顺着屋檐上的一条绳子爬上了屋脊。白九将绳子收好后躲了起来,然后将早就藏在屋脊背面的长弓攥在了手里。

  “吱呀——”救生堂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钻进了院内,高的是梁寿,矮的就是那只大狒狒。

  只见梁寿进了院子,直接奔着吴煜所在的位置走去,宋翊看了看白九,白九看了看天,显然没有动手的打算。

  “你在等什么?”宋翊张了张嘴,小声问道。

  白九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屋脊上的蚂蚁和院里的水缸,轻声说道:“‘蚂蚁垒窝,天将大雨;水里泛青苔,夜有雷雨来’,老祖宗的谚语,几千年从无差错,那山妖大狒狒最怕雷声,今晚雷雨,正是好时机,再等等!”

  就在白九等待雷雨的时候,梁寿已经进了停尸房,白九拽着宋翊小心翼翼地在屋脊上腾挪,移动到了梁寿进的那间屋子,掀开了几块瓦片,偷眼向下瞄去。只见梁寿走到那具棺材前面,轻轻一推,掀开了棺材盖子,将里面躺着的吴煜揪着脖子拽了出来,随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在吴煜鼻子底下一晃,一小蓬雪白的药粉腾起,钻进了吴煜的鼻腔,吴煜眉头一皱,打了个喷嚏,缓缓睁开了眼。

  “恶贼——”吴煜一睁眼就看到了梁寿,瞪着眼睛,就要扑上去掐梁寿的脖子,胳膊还在半空中,就被那只大狒狒抬起一爪,抓在小肘上,吴煜小肘霎时开了五道血口子。

  梁寿趁机飞起一脚,蹬在了吴煜的小腹上,痛得吴煜一弯腰蹲在地上。梁寿打了一个呼哨,那山妖大狒狒缓缓退到了他的身后,从门后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梁寿向后一坐,在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然后点了一根香烟,冲着吴煜叹道:“不老实啊!还是不老实!跟你那个死鬼老爹一个德行。”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娘!又杀了我爹!咳咳……咳咳……我之前怀疑我爹是因为生意遭人眼红才被人暗害,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查吴家的账!我发现账簿不对,多笔巨款出入不明,里面很多对救生堂的慈善捐济只有账目往来,却没有银钱流动。我敢肯定,是救生堂在用吴家的生意洗钱!这里面多笔来往资金都是你梁寿的签押,一定是我爹发现了什么,才被你灭口的!还有我娘,你……”吴煜捂着肚子,胳膊上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梁寿吐了一口烟,挑着拇指赞道:“还真别说,你看账的本事比你爹强太多了,是个做买卖的材料。只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你爹不是发现了我的秘密,而是你爹原本和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你说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还得从光绪十六年说起……”

  陆

  光绪十六年,天津盐场,一个名叫吴晋中的盐丁趁着大雨夜逃亡。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这个吴晋中专挑荒山野岭躲藏,大雨下了七天不停,吴晋中昼伏夜出,一直跑到了蓟县。这蓟县古称渔阳,春秋时期称为无终子国,战国时称无终邑,秦代属右北平郡,唐朝设蓟州,元朝仍称渔阳县,属大都路蓟州。

  明洪武初年,撤渔阳县入蓟州,下辖玉田等四县。清代初沿旧制,乾隆年间成为散州,民国二年始称蓟县。蓟县地势东边紧紧靠着燕山山脉,北高南低。北缘最高点为九山顶,南部最低处在马槽洼,有盘山、府君山、八仙山等胜景,乃是“后有靠山、左有青龙、右有白虎、案山明堂、水流曲折”的风水宝地,乾隆都题过字,字曰:早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

  故而此地葬了不少清朝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盗掘古墓之事时有发生。

  话说这吴晋中一路奔逃,逃到了蓟县境内,在荒山之中瞧见了一道黑影从乱草中爬出来。他定睛一看,那黑影不是什么伤人害命的虎豹豺狼,而是一个挖坟掘墓的盗贼,就在吴晋中看到那盗墓贼的一瞬间,那盗墓贼也瞧见了吴晋中。吴晋中知道,挖人祖坟乃是重罪,被官府抓到,可是要开刀问斩的,故而干这一行的人,无不是刀头舔血、心狠手辣之辈,此刻被自己撞破了行径,焉有不杀人灭口之说?

  说时迟,那时快,吴晋中不敢犹豫,掉头就跑,那盗墓贼瞧见吴晋中的身影,跃起就追,吴晋中饿了好几天,头晕眼花,手脚酸软,没跑出去多远,就被那盗墓贼追上,一脚踹倒在地。那盗墓贼拔出尖刀,抵在了吴晋中的心口。

  “好汉饶命!饶命啊!”吴晋中紧闭双眼,不住地告饶。

  “你将眼睛睁开!”

  “道上的规矩我懂,看了您的脸,我就再也活不了了!”吴晋中哭得涕泪交流。

  那盗墓贼“嘿嘿”一笑,徐徐说道:“你倒也是有趣,瞧你这身打扮,还有这晒得脱了皮的肤色,应当也是个穷苦人吧!”

  “回老爷的话,小的是盐场的盐丁,实在受不了盐场的苦日子,刚逃出来——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吴晋中想起当盐丁的艰辛日子,又想起了自己此刻即将命丧黄泉,不由得悲从中来,悲戚戚地念了一首诗。

  那盗墓贼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你读过书?”

  “小人家中原本也是诗书之家,奈何家道中落,沦落盐场。”

  那盗墓贼没空听吴晋中唏嘘人生,一咬牙将吴晋中从泥水里揪了出来,对他说道:“要我饶你性命也可以,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老爷能让小的活命,哪怕千万件我都应!”吴晋中听见能活命,一下睁开了眼睛,看向了那盗墓贼。

  那盗墓贼指了指自己的脸,笑着说道:“我叫梁寿,有一笔买卖,想和你谈谈。”

  “买卖?”吴晋中傻了眼。

  盗墓贼梁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有一桩大生意,需得在城里有个身份才好运转,我没读过书,又是江湖出身,不容易融入商界,所以我需要一个搭档,把摊子支起来,我才好发财。我看你就不错,读过书,出口成章,你若是应下这事,我便饶你一命。”

  “应!应!只要能让我活命,我什么都答应!”吴晋中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梁寿咧嘴一笑,打了一个呼哨,那黑漆漆的盗洞里“唰啦”一声钻出了一个矮小驼背的身影,向梁寿跑来,那身影背上披着一件连帽的斗篷,将周身罩住,犹如一个驼背的老妪。走到近前,梁寿轻轻摘下了那身影的帽子,露出了一张头部粗长、吻部突出、耳小毛长、眉弓突出、眼深陷、犬齿长而尖的猴脸。

  “这是山妖,我养的。若是你有一天背叛我,它会去找你。”梁寿幽幽一笑,从山妖的背上解下一个布包扔给了吴晋中,随后带着那只山妖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吴晋中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低头打开了那个布包,只见布包里全是金银首饰,其中一枚扳指还戴在半截指骨上。

  “这……”吴晋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赶紧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这片坟岗。

  没过多久,吴晋中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茶商,凭着这批坟里掘出来的宝物,发家致富,在天津城站稳了脚跟。一日夜里,梁寿找上了门,又给了吴晋中一笔钱,让他在天津城西南角盖一处宅院,并在后院划出六间房舍开办救生堂!吴晋中不明就里,只得照做。很快,救生堂和吴家大宅同时落成,梁寿也将自己的计划向吴晋中和盘托出,那就是:借着帮穷人收殓尸骨运送鸦片,和买家在乱葬岗交易。吴晋中知道自己上了贼船肯定是无法下去了,只能帮着梁寿把鸦片买卖的摊子支了起来,在两个人的配合下,不到几年的时间,鸦片生意是越干越红火。

  后来,吴晋中娶了老婆,还生了个儿子,是为吴煜。

  然而,一次无心的失误,让吴煜的母亲发现了救生堂的勾当,惊惧之下一病不起。梁寿要杀人灭口,吴晋中苦苦阻拦,甚至将吴煜的母亲锁在后宅的卧室里,不让梁寿有机可乘。可万万没想到,梁寿派出的山妖还是在夜里杀死了吴煜的母亲,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年幼的吴煜第一次见到了山妖大狒狒。

  也就是当晚,吴晋中发现吴煜被大狒狒抓伤了!吴晋中知道,不送走吴煜早晚都会有危险,于是吴晋中编造了九命妖猫的故事,希望能以鬼神的噱头唬住吴煜,让他赶紧离开天津,别再追查这事。

  就这样,吴煜被吴晋中送到了上海,十年都没有回家。可吴晋中没想到,在这十年里,又出了一个岔头,那就是吴远樵。自己这个堂弟正事一样不会,吃喝嫖赌无所不精,但是吴晋中知道这吴远樵再不是东西,也是自己屈指可数的血亲,自己的亲人已经没几个了,死一个少一个,特别是吴晋中已上了年纪,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越发感到孤独,故而对这吴远樵多有放纵。而这吴远樵也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仗着堂哥吴晋中是天津有名的富商,自己在外吃喝嫖赌,挥金如土,没了钱就问堂哥要。有一回,吴晋中实在被要钱要急了眼,狠狠打了吴远樵一顿,把他赶了出去。吴远樵虽然气不忿,但又不敢找哥哥理论,思来想去,便想到去救生堂偷点儿钱,去妓院住上十天半个月,待到哥哥消了气再回来。吴远樵知道,哥哥吴晋中没少给救生堂送钱,再加上救生堂就一个坐诊的梁寿,平时抬棺材的粗活都是雇人干,压根儿没有打更守门的人,此次偷钱,绝对是手到擒来。

  可是吴远樵万万没想到,他刚跳进救生堂的院子,就看到了正抱着一具新鲜尸体啃食的山妖大狒狒,当时他就吓昏了过去。梁寿要杀吴远樵,被吴晋中死死拦住,跪地苦求道:“梁爷!我老婆被你杀了,儿子也不在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求你留他一命吧!”

  梁寿和吴晋中合作多年,也不忍驳了他的面子,思量许久,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吴远樵可以活,但是嘴必须封上。

  就这样,梁寿给吴远樵下了药,让他中风瘫痪,瘫在床上,每日服用些安眠的药物,将他锁在屋里,虽说成了个废人,但是命好歹是保住了。

  经过吴远樵这件事,再加上梁寿的强横和霸道,吴晋中和梁寿的裂痕终于彻底炸开。

  多年来,吴晋中给梁寿当牛做马,得到的分红却微乎其微,梁寿一直将吴晋中当成奴才,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不休,这让吴晋中心中的恨意烧得是越来越旺。

  吴晋中起了异心!他联系上了供货的上家,打算甩开梁寿单干。

  然而,吴晋中的小动作没有瞒过梁寿的眼睛,梁寿使了个小小的手段,伪造了一封电报,把吴煜从上海招了回来。吴晋中看到儿子回来,知道这肯定是梁寿的局,为了保住自己和儿子的命,吴晋中想先下手为强,杀了梁寿,但是雇的杀手两次扑空,梁寿失踪了!

  吴晋中大骇,枪不离身,苦思之下,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借着生辰之名,广邀天津的达官显贵来到吴家大院壮大声势,希望能保自己一命。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梁寿还是下手了,在酒会结束后,山妖大狒狒直接潜入书房杀了吴晋中,并且放火焚尸。在杀了吴晋中后,梁寿顺手弄死了吴远樵,又大摇大摆地回到救生堂,接着干自己的鸦片买卖,也就是这个时候,吴煜顺着家里的账簿查到了梁寿身上,孤身夜探救生堂,被梁寿不费吹灰之力地给拿下了。

  “唉!”梁寿将吴晋中从光绪十六年一直到丧命的经历,原原本本讲给了吴煜听,轻轻捻灭了手里的烟头,看着吴煜说道:“年轻人,我费了半天口舌给你讲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吴家人的生死一直都捏在我的手里的,我可以杀你,也可以让你活命。吴家这个壳子,我用了很多年,说实话,我是不愿意就这么轻易舍去的,如果你能和我继续合作,去继承你爹的家业,把吴家的幌子撑起来,我敢保证,咱们的鸦片生意,还会和从前一样红火,并且,我还可以在分成比例上,给你在你爹的基础上加一成,怎么样?我还是很有诚意的吧?”

  “咳……哈哈……哈哈哈哈……”吴煜扶着旁边的棺材,慢慢站了起来,嘴里发出了一串诡异的笑声。

  “你笑什么?”梁寿问道。

  “你杀了我爹、我娘还有我二叔,你觉得我可能会和你合作吗?”

  “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它的价码;有价码,就有能打动人心的条件;这个条件,或是金钱,或是恐惧,或是美色。总之,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梁寿沉吟了一下,一脸认真地答道。

  就在这个时候,天上的浓云遮住了月亮,大雨终于来了。

  “咔嚓——”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刺眼的白光,将躲在房顶窥视的白九和宋翊的影子投在了屋内的地砖上。

  “谁!”梁寿一声大喊。

  那山妖大狒狒猛地一抬头,两道血红的瞳孔一眯,绕着梁柱蹿了上来。

  “哗啦——”一声脆响,那山妖大狒狒撞破瓦片,站在了屋脊上,手脚并用地奔着白九和宋翊冲去。

  “退!”白九抱住宋翊,扭腰一扔,将宋翊扔到了另一间屋子的屋顶上,自己则在房脊上,一边后退,一边张弓搭箭,向山妖大狒狒射去。

  弓箭,是一种威力巨大、精准度极高的远程兵器。由弓臂和弓弦构成,白九这张弓,制于前清,传说乃是皇宫里的手艺。弓是重型弓,拉力高达70斤。弓梢长而反向弯曲,弓梢根部有弦垫,弓体用牛角、木材和牛筋等材料制成,沉稳强劲;白九背后的箭囊里,有重箭八支,长二尺九寸,箭头为铁制,形状如长枪头,长三寸、宽四分,杆以杨木制,羽以雕羽制,二百步内可穿破皮甲,一百五十步内可穿破锁子甲,一百步内可破板甲。

  “唰——”一声弓弦响,白九射出了第一箭,山妖大狒狒腾身一跃,躲过了箭。大狒狒落地向前一扑,白九向后一踏,身子已经到了房脊的尽头。眼看就要被大狒狒拍死之时,忽然天外一声雷鸣。

  “轰隆——”那山妖大狒狒惊得浑身灰毛倒竖,缩着尾巴,抱住了耳朵。

  百兽畏雷吼,此天性也!

  在山妖大狒狒被雷声唬住的工夫,白九已经调整好了平衡,守在屋脊尽头,将第二支箭搭上了弓弦。

  与此同时,停尸房的窗棂被撞碎,吴煜口吐鲜血,被梁寿扔到了院子里。

  “别管我,去帮他!”白九一声断喝,制止住了要来帮忙的宋翊,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吴煜。宋翊一点头,顺着绳子滑下屋檐,跑到院子里和吴煜肩并肩站到了一起,掏出手枪,瞄准了梁寿的眉心。

  只见梁寿晃了晃手肘后面反提着的尖刀,笑着说道:“五步以内,枪不如刀。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宋翊一咬牙,扣动了扳机。梁寿向左一闪,躲开了宋翊的枪口,宋翊还没来得及开第二枪,梁寿一个跨步就钻到了宋翊身前,飞起一刀,直劈宋翊手腕,宋翊猝不及防,手肘中刀,手枪“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梁寿飞起一脚,将手枪踢进了墙角的乱草深处。

  就在这一瞬间,吴煜一个飞扑,抱住了梁寿的腰,梁寿屈膝一顶,撞在了吴煜的鼻梁上,吴煜发出一声惨号,咬紧了牙关死不放手,梁寿倒转尖刀,直奔吴煜后心扎来,宋翊两手一抓,扼住了梁寿的手腕,张嘴去咬他的手背,梁寿拿刀的右手画了一个弧线,绕到了吴煜的颈下,向上一别,撬开了吴煜的手,扭身一拳打在了宋翊的胸口。宋翊仰面栽倒,滚落在泥水之中。

  “找死!”梁寿一声怒喝,抬手一刀,向宋翊扎来。

  吴煜在地上一翻,抱住了梁寿的大腿,向下一拽,将梁寿拖了一个趔趄。梁寿一刀扎歪,正要再扎,房脊上的白九瞥见宋翊遇险,转身一箭射向了梁寿,梁寿一挥刀,拨开了箭杆。与此同时,山妖大狒狒也从雷声中缓过神来,纵身一跃,扑向了白九,白九心神全在宋翊身上,冷不防一阵劲风袭来,一回头,山妖大狒狒那张丑脸已经贴到了眼前。

  “啊——”山妖大狒狒的十指直插白九心口,白九虽然横弓拦了一下,却也被抓掉了好大一块皮肉,整个人和大狒狒一起从房顶滚了下来。

  “咚——”白九后背着地,一口气没倒上来,险些晕过去。那山妖大狒狒则仗着尾巴灵活,钩住了屋檐。它瞧见白九落地,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尖吼,朝着白九再度扑来。

  “日你娘的!”白九骂了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了山妖大狒狒的扑咬。他一边跑一边射箭,连发三矢,不但没能射中那山妖大狒狒,反而激发了它的凶性。只见那大狒狒猛地人立而起,扯碎了身上的麻布斗篷,龇着牙就往白九身上扑,白九在屋檐底下向后一躺,脚一蹬地,整个身子贴着地向后滑去!

  “唰——唰——”白九躺在地上又发两箭,逼开了山妖大狒狒,推门躲进了一间停尸房,掩上了门,然后用空棺材顶住了门。山妖大狒狒撞了两下没有撞开,一扭头,看向了唯一的窗户。它一瞪眼,在地上助跑了两步,“扑通”一声撞破窗户跃进了屋内。

  然而,就在山妖大狒狒跃进屋里的一瞬间,它就发现了不对!

  窗户后面有一张网!

  但是,它已经来不及反应了!

  “哗啦——”山妖大狒狒直直地撞向了那张网,网口瞬间收紧,将山妖大狒狒捆在了里面,那山妖大狒狒急得疯狂地用利爪和獠牙撕扯,奈何那网绳子粗得吓人,网眼儿又小得很,那山妖大狒狒的牙龈啃出了血也没能撕开网!

  这网是大神堂渔老大的手艺,是用头发、老藤、牛筋等物制成的,光桐油就浸了八遍,乃是渔民捕鲨的利器。

  山妖大狒狒被网罩住,左撕右咬不得出,发出了一串刺耳的哀号。院内,和吴煜、宋翊缠斗正酣的梁寿听见了这声哀号,连忙甩开了满脸是血的吴煜,扭身就要往停尸房里冲,宋翊从背后扑上去,抱住了梁寿的脖子,梁寿一个背摔将宋翊扔到地上,攥着刀来扎她的小腹,吴煜合身一撞,将梁寿撞倒。

  “你们吴家今日就死绝了吧!”梁寿一声怒吼,伸手揪住了吴煜的头发,向上一拔,将他扯到身前,抬手一刀扎进了他的肋下。

  “啊——呜呜呜——”山妖大狒狒不断厉啸,梁寿心急如焚,爬起身来,就要冲进停尸房内营救。

  “唰——”一声弓响,一支重箭穿过屋门电射而出,瞬间贯穿了梁寿的前胸!

  “扑通——”梁寿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还没说出半个字,就脑袋一歪,断了呼吸。

  白九大口喘着粗气,放下手里的弓,走到梁寿身边探了探他的呼吸,朝着宋翊喊道:“这家伙死得不能再死了!”

  宋翊顾不上白九,爬起身来查看吴煜的伤,大雨冲刷着吴煜腹部的刀口,在地上散成了一摊鲜红。

  “吴煜,你现在需要止血!”

  宋翊和白九拖着吴煜往屋檐下面走,就要给他治伤,却被吴煜一把攥住了手。

  “十年了……十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只要一闭眼……一闭眼就是我娘……我太累了……我得歇歇了……我好开心……”

  吴煜看着白九和宋翊,微微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不到半分钟就停止了呼吸。

  “怎么办?”宋翊抹了抹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去你娘的!”白九一声大吼,扔下了吴煜,一脚踹翻了跪在大雨中的梁寿的尸体,转身冲进停尸房,抓起香案上的灯油,往山妖大狒狒身上泼。

  “嚓——”白九划着一根火柴,把火柴弹到了那张网上。

  灯油遇火,瞬间点燃了渔网,里面的山妖大狒狒顷刻间燃成了一个大火球,在地上来回翻滚。白九一怒之下,连着棺材里的鸦片一起烧掉。屋内的火光冲天而起,浓烟在大雨中透过门窗蹿上了半空。

  “啊——呜——吼——”

  那山妖大狒狒发出了一串刺耳的哀鸣,宋翊闻声刚跑到门口,就被白九拦住,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把她拖出了屋子。

  宋翊在白九的指缝里看到了冲天的火光,顿时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连忙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把脑袋扎进了白九的怀里。

  山妖大狒狒的吼声和冲天的浓烟惊动了一墙之隔的潘虎臣。白九长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弓箭,两人约定了在龙王庙见面后,先一步跳墙离开了救生堂。宋翊知道,白九最不喜欢和官面的人打交道。很快,潘虎臣便带着警察局的巡警和宋时林一同赶到了现场。

  尾声

  次日,大雨初晴,龙王庙院内,白九守在土灶边上,正在熬粥,宋翊一脚踢开龙王庙破旧的大门,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地坐在白九旁边。

  “我那门可是黄花梨的,踢坏了少说也得赔我二十块现大洋!”

  白九搅了搅瓦罐里的粥,瞥了一眼宋翊。

  宋翊也不生气,一边给灶下添着火,一边笑骂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狗屁的黄花梨,当你家小姐我没见过世面吗?对了,救生堂的案底都查出来了,鸦片也都销毁了,这案子能了结,你可是头功啊!”

  白九沉默了一阵,掏出了两只破碗,盛好粥,递给宋翊一碗,一脸沉闷地说道:“这案子完了?”

  “完了呀!凶手抓到了,鸦片也销毁了。”

  “鸦片是怎么来的?梁寿的上家是谁?背后有没有人?你们都查到了吗?”

  “这个……”

  白九叹了口气,轻轻吹着碗里的粥,幽幽叹道:“天津的水,太深了,想探到底,还远得很。不过我敢肯定,水底的家伙,已经注意到我们了,他的报复,应该很快就到了……” 大风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暗流:九河奇案更新,九命妖猫免费阅读。https://www.ba1zw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