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875年,农历丁卯年。

  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持续大旱,灾情波及苏北、皖北、陇东和川北等地,农粮绝收,田园荒芜,饿殍载途,白骨盈野,饿死百姓达一千三百万以上,史称“丁戊奇灾”。

  在这场天灾的影响下,大批饥民背井离乡,向东、向南逃荒,一路饥寒交迫,很多流民等不到赈灾的粮食,直接饿死在路边,河南十人九病,陕西人口只剩十之二三。灾情以山西、山东为最,甚至传闻有易子而食的情况发生……据史书记载,本次大灾实乃“二百三十余年未见之惨凄,未闻之悲痛”。

  这一年五月,山西。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正戴着一只红脸鬼王的面具在一座简陋的土台上舞动着铜铃木剑,跳着一种诡异的舞蹈——傩戏。傩戏起源于商周时期的方相氏驱傩活动。汉代以后,逐渐发展成为具有浓厚娱人色彩和戏乐成分的礼仪祀典。大约在宋代前后,傩仪由于受到民间歌舞、戏剧的影响,开始演变为旨在酬神还愿的傩戏。广泛流行于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四川、贵州、陕西、河北等省。跳傩者头戴面具,俗称“脸子”,分列为一未、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贴旦、八小生,民间传说,跳傩可以沟通鬼神,驱鬼攘邪……

  那少年饿得手脚发软,没跳多久,就气喘吁吁,脚下一个踉跄,大头朝下栽下了土台。

  台子底下坐着一个比那少年还小的孩子,眼见那少年一头栽下,连忙跑上前去,摘下了那少年的面具,一边擦着他磕破的额角,一边喊道:“二哥……”

  这是一对兄弟,哥哥叫柳鸣,弟弟叫柳平,是山西大同府柳家村人。柳家村世代跳傩,笃信巫神,在这场大旱里,不知跳了多少次傩,一次都没求下雨来。

  柳鸣是个倔脾气,不信邪,一有点儿力气,就戴上面具,跳傩求雨。弟弟柳平从小性格懦弱,胆小多病,瞧见哥哥见了血,吓得眼圈都红了,狠命地摇晃着柳鸣,差点儿没把他摇吐了。

  “哥!二哥!”

  “别摇了,没摔死也让你摇死了。”柳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力地张阖了一下眼皮。

  柳平破涕为笑,揉着眼睛说道:“二哥,我以为你醒不过来呢。咱村的老牛叔就是走着走着倒在路边了,再也没醒。”

  “没事,你哥我命大着呢!”柳鸣狠狠地按了按咕咕乱叫的肚子,勒紧了裤腰带,扶着柳平站了起来,伸手抓过面具,就要往脸上戴。

  “哥!别求了,没用的,老天爷不会下雨的。”

  “小屁孩儿,你懂个蛋,心诚则……”

  “明天咱就要走了!爹和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商量好了,咱村一百多口子人,明天晚上落日后就出发,逃荒去。”

  “逃荒?往哪儿逃?人离乡贱,多少逃荒的死在了路上,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爹说了,逃是死,不逃早晚也是死,兴许逃了,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咱们经直隶去天津,那靠着海,有鱼有盐。爹说了,天津守着漕运码头,肯定有粮,有粮就能活。”柳平对哥哥说道。

  柳鸣闻言,默立良久。他忽地一咬牙,发出了一声无力的怒吼,将手里的木剑扔在了地上,用一双裂着口子的赤脚,发疯一般去踩那地上的木剑,口中不住地骂道:“贼老天!贼老天……你瞎了眼……瞎了眼啊!”

  落日时分,柳家村大小一百多口子,扶老携幼,踏上了往天津逃荒的路。

  壹

  柳家村难民这一走就是三个月,五月出山西,八月才到天津。离家时老老小小一百多口人,到了天津城下,就剩下不到四十人了。这其中,有的吃观音土胀死了;有的过荒山野岭,饿晕在路边,直接就被野兽拖走了;还有的染了疫病,活活熬死的。

  当柳家村剩下的人历经九死一生到达天津城下时,却传来了一个噩耗——天津城封了!

  清顺治九年,天津卫、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三卫合并为天津卫;雍正三年,升天津卫为天津州;雍正九年,升天津州为天津府,辖六县一州。

  光绪年间,天津作为直隶总督的驻地,乃是拱卫京畿、发展洋务的重要基地。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天津,天津被迫开放,洋人先后在天津设立租界。这块九河下梢的要地,华洋并立、龙蛇混杂,多方势力在此纠葛。此时,恰逢南北大旱,众多灾民蜂拥至此,清廷为此甚是头疼,以“京畿锁匙、津门重地,严防乱匪贼人入城作乱”为由,关闭天津四门,禁止逃荒的难民入城,并令时任天津知府蓝光义放粮赈灾。

  柳家村一行人刚到城下,就看到城墙上贴着告示。不少灾民虽然因为进不去城而恼怒,但是一看朝廷派了官员放粮,心里也就松了下来,毕竟对于灾民来说,有粮吃才是第一要务,能不能进城倒是次要的。

  就这样,天津城外陆陆续续搭起了茅草棚子,安置下来,等着城里放粮救济。

  然而,这些灾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脑袋里想的放粮和官府实际的放粮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天津城下的粮不但不免费放,反而在高价售卖!

  城门外,两百多扛着洋枪的兵丁一字排开,护住了后面的粮车,粮车底下坐着一个头戴顶子,身穿官服的老爷,身前一张四方桌、一支笔、一本账。身边立着一块一人高的木牌,上面写着三行大字:“官府赈济,新粮贱卖;一两银子,五斤好米;钱货两清,童叟无欺。”

  这米价可是真够黑的,一两五斤啊!一两银子也就是一千文钱,清朝康熙到乾隆年间,纵观大江南北,最优良的大米,市价也就是十余文左右一升,清代一升米大约合一斤半重,也就是说花上一两银子在康熙到乾隆年间足以买一百五十斤最好的大米。到了顺治、咸丰年间,虽然米价上浮,但是总体也能控制在合理区间。据军机处记载,同治二年,直隶省顺天府、大名府、宣化府的粮价,以谷子、高粱、玉米三种粮食计算,平均每石计银二两二钱七分。一石约为一百五十六斤,也就是说一两银子可以买六十八斤左右的粮。

  此时,天津城下,官府在饥民面前,将粮价推到了一两五斤,连“丧心病狂”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官府此时的作为。

  灾民们群情汹涌,围上来大声叫骂,那记账的官老爷一声令下,护粮的兵卒乱枪齐放,当时就打死了好几十人。

  官老爷站起身,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弯腰擦了擦鞋底上的血,带着兵丁,推着粮车回了城。

  官老爷刚走,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儿,一个一身胡绸长衫、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胖子就走了出来,朝着饥民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列位父老,在下蓝剑英,是天津城里同源当铺的掌柜,大家可以叫我蓝掌柜。

  “各位,官家这牌子上明码标价的都写着呢:官府赈济,童叟无欺。你们拿钱,官府就给换粮。蓝某这里和大家说句掏心窝的话:别不知足,钱财都是身外物,银子是填不饱肠胃的,只有吃了粮食才能救命。

  “官老爷不饿,和你们这帮灾民耗得起,可你们不行,你们饿啊,你们再这么饿下去,今儿倒下了,明天能不能起来都两说了。也罢,谁让蓝某人天生慈悲呢,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你们听好了啊,我知道你们中有不少人没有买粮的银子,但是无所谓,虽然你们没有银子,但是我有啊!你们谁手里有首饰镯子、古董字画、瓷器古玩,凡是能值点儿钱的,到我这儿都能换钱!谁早换钱,谁就早买粮。

  “要是连这些也没有……唉,我就再吃点儿亏!城里现在不少老爷太太的府上招使唤丫鬟,签了卖身契,包吃包住,还有月钱。我呢,愿意从中牵个线,十六岁以下的黄花闺女,一口价:二十斤米。别吵!别吵!嚷嚷什么啊嚷嚷,没人逼你们!”

  蓝掌柜张开两手,压下了众灾民的喧哗,一边搓着手心里的两颗玉球一边说道:“明儿个一早,我还来,就在这城门楼子底下,给你们一晚上时间,好好寻思寻思吧!”蓝掌柜一拂袖,转身进了城门。

  灾民们涌到城墙底下,又是哭号又是苦求,喊了大半天,也没人搭理他们,到了日落时分,灾民们实在是喊不动了,只能收拾好地上的尸首,挖了个土坑,把死人一埋,缩回到了窝棚里。

  柳鸣和柳平这哥俩儿跟着父亲柳文忠、二叔柳康年还有一个姐姐柳樱,从山西一路走到天津城,吃尽了苦头。他们本想着到了天津,就能吃上一口饱饭,却万万没想到在城下却遇到了这么一档子事。柳鸣少年心性,脾气倔,性子又急,白天的怒火往心里一窝,再加上这阵子挨饿挨得太狠,身子虚得厉害,到了后半夜竟突然发起了高热,浑身通红滚烫,直说胡话。

  柳文忠和柳康年赶紧让柳平去打些冷水,用衣服浸水给柳鸣降温,可是怎么折腾,柳鸣的烧愣是退不下去,柳平急得直哭,怕二哥一命归西,一边甩着大鼻涕一边拽着老爹柳文忠,压着嗓子哭道:“爹啊!二哥是怎么了?他在老家的时候从没生过病啊!”

  柳文忠老泪纵横,轻轻地拍了拍柳平的肩膀,哽咽着说道:“你二哥……他这是饿的……饿的啊!”

  此时,柳鸣躺在破草席上,脑子里好像烧开了一锅开水,咕嘟嘟乱响,心脏跳得又沉又急,好像有一只疯狗在死命地撕咬他的胸膛。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四肢痛得好像针扎一般,骨头缝儿里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叮咬。他咬紧了牙,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我这是要死了吗?”柳鸣暗自嘀咕了一声,放弃了挣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待到柳鸣转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柳鸣一阵干咳,缓过神来,在柳平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

  “二哥你醒了!你还烧着呢,肚子里没食儿可不行,快把这粥喝了。”柳平端着一个破碗,碗底有半碗白晶晶的米粥。

  “米……米!”柳鸣见了吃的,下意识地接过了碗,狼吞虎咽般往嘴里倒。刚吃了半碗,柳鸣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闹饥荒,这半碗粥来得肯定不容易。

  “爹、二叔、阿平,你们也吃一口——大姐!大姐呢?”柳鸣抻着脖子四处乱看,寻找自己的大姐柳樱。

  “阿平,大姐呢?”柳鸣突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自己的老爹双眼通红,咬着牙花子,浑身战抖;二叔蹲在地上,捂着脸不答话。

  “大姐呢?”柳鸣一把抓住了柳平的脖领子。

  “问你话呢?阿平!大姐呢?”柳鸣这一喊,柳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悲切,一张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姐为了换粮食,把自己……把自己卖了……”

  柳鸣听闻这话,只觉天旋地转。他低头看了看碗里的半碗粥,张阖了一下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大姐!”柳鸣挣扎着想爬起身,手一抖,“当啷”一声,瓷碗打碎了,碗里的粥撒了一地。

  柳平年幼,忍不住饿,心痛得连忙趴下身子,伸着舌头,像一只小狗一样舔着地上的粥,尘土、沙子舔了一嘴,混着粥稀里糊涂地往肚子里咽。

  柳鸣看着眼前这一幕,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他恨!他恨这个世道!

  柳鸣急火攻心,再度昏了过去。

  柳鸣这一昏就是七八天,期间醒来了四五次,每次柳平笨手笨脚地给他灌稀粥,他都像一个木偶人一样,两眼望天,嘴唇机械地张阖着,柳平听二叔对自己说:“你二哥这是烧糊涂了,脑袋烧出了病,就算醒了,也是个傻子……”

  柳家村逃荒到天津城下的村民,一共有四五十口,柳鸣的老爹柳文忠是族长,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挨饿。柳樱卖身换来的这点儿粮混着树皮、草根熬着吃,才吃了不到十天就吃没了,大家身上能当的东西早就当了,甚至连方圆二十里内,草根树皮早都被挖没了。

  这一晚,柳文忠和柳康年一夜无眠,这俩人召集了柳家村里仅剩的十几个青壮年,商议着一件大事——入城偷粮!

  原来,柳康年在外挖草根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城内排污的水道,可以潜水入城,柳康年赶紧把这情况汇报给了大哥柳文忠。

  柳文忠思前想后,考虑良久,终于打定主意,将众人召集到了一起,沉声说道:“兄弟们,如今咱们耗在这儿,早晚也是饿死,倒不如趁着手脚还有力气,搏上一搏,这样反而能求来一线生机。”

  此时,柳家村人早已断粮多日,这个时候,别说让大家偷粮,就是让大家杀人抢粮都没问题,这个时候的人为了填饱肚子,没什么是不敢干的。

  三更天,柳文忠和柳康年把最后一点儿吃的混着前几日存下的老鼠肉放在锅里煮了,带着这十几个青壮汉子垫了垫肚子,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黑夜之中。

  柳平还在酣睡,突然觉得脸上一凉,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谁?”柳平吓了一跳。

  “是我!”

  “二哥?”柳平定睛一看,捂住自己嘴的正是柳鸣,黑暗之中,他的两个瞳孔亮得刺眼。

  “你好了?”柳平伸手摸了摸柳鸣的额头。

  “呀!二哥,你还烧着呢……”柳平嗔怪道。

  “别说了!顾不上这个了,爹他们还以为我睡着了呢,聊天的时候没背着我——他们……今晚要进城偷粮!”

  “偷粮?进城?”

  “咱叔发现了一条水道,能潜进去,咱们赶紧跟上,也潜进城里去,他们去偷粮,咱们去救大姐!”

  “救大姐?”柳平虽然胆小,但一听说去找大姐,连忙一个骨碌爬起身来,跟着柳鸣向外跑去。他们在荒郊野地里穿梭,直到他们在一座小土包后头看到了一条污水河。

  “低头!”柳鸣按住了柳平的脑袋,兄弟两人闪身躲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他们慢慢探出头去,向河边一看,只见柳文忠和柳康年带着十几个村里的青壮脱了上衣,一个个扎进了臭气熏天的河水里,逆着水流向东游去。

  “阿平!你怕不怕?”柳鸣摸了摸柳平杂草一样的头发。

  “我不怕!”柳平摇了摇头。

  “走——”柳鸣一声令下,两兄弟也下了水,向东游去。

  下了河,两人没游出去多远,就在水底看到了一个开在城门上的圆形孔洞,上面的铁栅栏已经锈得腐朽不堪,当中被人撬开了一个大洞,应该是柳文忠的手笔。柳鸣在水底冲柳平打了一个手势,两人钻过孔洞,游了十几米,向上一抬头,连踩了几下水,终于将脑袋露出了水面。

  “走。”柳鸣拉这柳平上了岸,顺着漆黑的小巷在城里来回穿梭。

  “阿平,大姐被卖到哪家了,你知不知道?”

  “那蓝掌柜说,大姐是去一家染布坊,给染布坊的太太做丫鬟。”

  “哪家染布坊?”

  “韩记染坊!”柳平年纪虽小,但记性一向很好。

  “走!”柳鸣带着柳平,找了个没人管的荒井,提了桶水,和柳平冲了冲身子,爬到树上,用竹竿挑了两件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穿上。这俩孩子本就生得秀气,此刻稍微一收拾,便换了一副精神头,丝毫不像外面的难民。

  俩人一路上自称是跟着掌柜来天津做生意的伙计,掌柜晚上出去喝酒,彻夜未归,故此出来找寻。哥俩儿一路走一路问,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韩记染坊的门口。

  “走后门,爬墙进去!”柳鸣看了一眼门房的匾额,扯着弟弟,绕到了染坊后院,自己扒着墙头,先跳了上去,随后又把弟弟拽上来,两人一前一后翻进了院子里。

  夜已深,染坊已经停了工,后宅的屋里还亮着灯,四五个中年男人在屋内推杯换盏,酒喝得正在兴头上。

  柳鸣和柳平躲在门外,用手指在门纸上戳了一个洞,瞪着大眼睛往里看了一圈,一个女的都没看到。

  “大姐呢?”柳鸣指了指屋里,张着嘴不发声,用口型向柳平发问。

  柳平挠挠头,指了指里面:“我没记错,就是这儿啊!”

  突然,屋内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胖子问道:“老韩!听说你前几天从城外买了老婆,人呢?领出来给我们看看呗!”

  “对啊!听说才十六。哎哟,那叫一个嫩……领出来看看呗!”

  “对!就是看看,韩掌柜,我们还能吃了小嫂子不成?”酒桌上的人纷纷起哄。

  这时,只听那韩掌柜打了一个酒嗝,一拍桌子,大声骂道:“不提那小浪蹄子还好,一提她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为何?”众人不解。

  “他娘的,老子买她回来,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妈了个巴子,碰都不让老子碰,老子一要拉她上床,她就寻死觅活,对我又咬又挠的。你看看,这手还有牙印子呢!”

  “反了她了还,一个买回来的东西,还敢不听话,你抽她啊!”酒桌上的人纷纷起哄。

  韩掌柜又喝了一杯酒,打着舌头骂道:“抽啊!买回来这些天,我哪天不抽她?可这个小贱人,就是头倔驴,怎么打也不服。嘿嘿,不过没事,老子治不了她,有人治得了她。”

  “这话怎么说?”

  “卖了!我把她转手卖了!卖进了咱这儿有名的窑子——春宵楼。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啊,哈哈哈哈,卖了十五块大洋,我从蓝掌柜那儿买的时候,才花了十块大洋,一来一往,老子净赚了五块!”

  酒桌上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夸那韩掌柜生财有道。

  韩掌柜美得喜不自胜,端着酒杯,得意扬扬地说道:“我跟那老鸨子说好了,等着她把这小贱人调教明白了,这头一夜,我出五块大洋包了!哈哈哈哈,到时候,大家同去,照顾照顾那小贱人的生意。记住了,那小贱人叫柳樱,樱花的樱!哈哈哈,同去!同去!我做东!”

  “敬韩掌柜!”屋内推杯换盏,放声大笑。

  屋外的柳鸣睚眦目裂,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从院子里拎起一块砖头,就要往里冲,柳平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柳鸣,急声说道:“二哥,你冷静点儿,先去找大姐,找大姐……”

  “外面什么声音?”正在屋内喝酒的韩掌柜放下手里的酒碗。

  “走啊二哥,走啊!”柳平使劲儿拽着柳鸣。

  “吱呀——”房门被醉醺醺的韩掌柜推开了,晕晕乎乎的韩掌柜扫视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哪有什么声音,估计是老猫逮耗子,赶紧过来吧,接着喝!”桌子上的众人生拉硬拽地把韩掌柜叫了回去,添上酒,继续喝。

  柳鸣和柳平爬过了墙头,在街巷间一阵狂奔,问了两三个路人,找到方位,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春宵楼的门外。

  春宵楼,披红挂彩,楼高三层,莺莺燕燕,歌舞满堂。哥俩儿在前面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机会混进去,只能依着老路子,绕到后院爬墙。柳鸣和柳平刚爬到墙头,只见柳平瞪大了眼睛,猛地向楼上一指,柳鸣回头看去,只见三楼处“砰”的一声开了一扇窗户,衣衫不整的柳樱银牙紧咬,大头朝下,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大姐!”柳鸣一声哀号,和柳平跳下了墙头,跑了过去。

  柳樱早已气绝,手里攥着一把剪刀,瞪大了双眼,血流了一大摊。柳鸣抱起了柳樱,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胳膊,只见大姐的手臂、脖颈,还有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鞭打的瘀青。

  “大姐……都怪我……我没用啊!”柳鸣和柳平抱着柳樱的尸体,跪在地上哀号。

  与此同时,不远处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老鸨子叫骂道:“这个该死的小浪蹄子,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还敢得罪老娘的客人!”

  “二哥!来人了,快走吧!”柳平淌着鼻涕,红着眼睛拽了一把柳鸣。

  这一次,柳鸣没有犹豫,只见他掰开柳樱的手,取下了那把剪刀,轻轻地剪下了柳樱一缕头发,攥在掌中,轻轻掩上了柳樱的眼皮,冷声说道:“大姐,弟弟先走了!我对天发誓,不报此仇,枉为人!”

  柳鸣一咬牙,拽着柳平,爬出了院墙。刚跑出去没多远,兄弟俩就见远处敲锣打鼓,甚是热闹。一个挎刀的兵丁,拨开热闹的人群,领着一百多兵卒,押着十几辆囚车,大声喊道:“众位街坊,今有城外的飞天大盗,趁着天黑爬进城内,烧杀抢掠,劫取钱粮,幸被我们巡城的兄弟捕获!为了保护城内百姓的安全,我们是拼死搏斗啊!为了擒下这几个贼人,弟兄们伤的伤、死的死。唉,说好了,明日一早,各家铺面收碎银子两钱——哎嘿哎嘿!别着急走啊!这事我得交代明白了,这银子可不是收到我兜儿里的,是给那些受了伤的兄弟看病的,丧了命的兄弟抚恤孤儿寡母的……谁要是不给,哼!那我可就得怀疑了,你们是不是和这些乱匪有勾结!”

  那敲锣的兵丁一声喊,看热闹的百姓“唰”的一声全都散开来,各回各家,紧紧地关上了门窗。

  “嘿嘿,不用你们躲,咱明天见!”

  “当——”一声锣响,囚车“吱呀呀”向前而去。

  柳平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囚车里的人正是自己村的人,其中还有自己的父亲和二叔。

  “二哥!是咱爹!是咱爹!还有二叔……后面那些都是咱村的!”

  “我看到了!看到了!”柳鸣急得直跺脚。

  “咋办?二哥!”

  “还能咋办?拼了呗!”

  “就咱俩?咋拼?”

  “先跟着!找机会!”

  贰

  囚车一路向西,走走停停,每到一处,那敲锣的兵丁都出来呼喝一阵,让沿街的商户百姓明早交两钱银子,名曰“护城费”。

  在城里转了小半圈,后面一个骑马的官困得直打哈欠,一摆手,把那敲锣的兵丁叫了过来:“李五子!”

  “董大人!小的在。”敲锣的兵丁一弯腰,站到了马前面。

  这骑马的官,正是天津城正五品的城防营守备,姓董名铎。

  “城里头转了几圈了?”董铎不耐烦地问道。

  “回大人的话,才半圈。”

  “得,不转了!转半圈得了,另外半圈明天直接收银子,不给就打。他娘的,老子今晚抓这几个贼人已经很疲倦了,要不是为了要这个什么……什么费来着?”

  “护城费!”李五子赶紧提醒道。

  “对!护城费,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才不出来呢。行了,显摆显摆,让老百姓知道咱不是白拿他们的钱就得了,剩下的事你来办!我得去春宵楼休息休息了!”

  “大人,这接下来?”

  “按老规矩办,拉到荒地里一刀一个,就算了事。”

  “嗻!”

  董铎打马刚要走,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一勒缰绳,转过身来,对李五子说道:“这事要利落,别留活口,这几个人毕竟不是什么飞天大盗,都是些饥民,一旦传出去,说咱们杀良冒功,名声不好。”

  “明白!大人放心。”

  “去吧!”董铎一挥手,转身打马,直奔春宵楼。

  李五子带着百十个兵丁,压着囚车来到了城南附近,灾民都堵在城西、城北,天津城连着九条河,城墙又高又险,灾民绕不过来。故而城南墙外,一片漆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一片大柳树,在夜风中摇曳。

  “就这儿吧!”李五子掏了掏耳朵,让兵丁们将柳文忠、柳康年还有十几个大柳树村的村民拖出囚车,按在地上,取出了他们嘴里塞着的麻布。

  同时,三十四号兵丁取下了囚车的铁锹,围着一棵粗壮的柳树,开始挖坑。

  “冤枉啊,老爷!冤枉啊——”柳文忠嘴里的麻布一取出,便带着一众村民跪在地上哀号,不住地叩头,磕得满头鲜血。

  李五子坐在一截树墩上,摆手说道:“别哭!别叫!都没有用,看到这片柳树了吗?底下埋着的,不只你们这一份儿,死之前,他们都跟你一样,又喊又叫的。唉!都死到临头了,不如省点儿力气,留着到底下去求阎王爷,好教你们来世投个好胎。”

  柳文忠闻听此言,直急得五内俱焚,挣扎着直起身来,看着李五子大声喊道:“我们就是想吃一口饱饭,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李五子甩了甩脑后的大辫子,笑着说道:“我就是个大头兵,您甭问我,问了我也不知道,您要真好奇,您问皇上去啊!哎哟,咱这皇上才四岁,估计也回答不了您。再说了,你就是要死了,估计也见不着皇上!这样吧,到了底下,您去问问先皇,看看他老人家怎么说。”

  “狗官!我跟你拼了!”柳康年挣扎着起身,想扑上来和李五子拼命,却被绳子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只能在地上来回翻滚,抻着脖子,去咬李五子的脚趾。

  李五子一声冷哼,抡起手里的刀鞘,劈头盖脸地对着柳康年的头面就是一顿暴打,柳康年满头流血、牙齿都脱落了数颗,依旧在地上扭动不休,高声喝骂。

  躲在暗处的柳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向四周一扫,只见不远处,一匹拉囚车的马在荒地里吃草,越走越远,溜达到了齐腰深的野草甸子里。

  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种田人家的孩子,自小就是伺候牛马的好手,兄弟二人深知马匹习性,轻车熟路地将马从车上解了套,二人拽着马嚼子,翻身上了马,柳鸣两腿狠命一夹,抡起马鞭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啪”的一声抽在了马屁股上。那马吃痛,一声嘶鸣,四腿一扬,蹿出了草甸子,发了疯一般冲进了人群之中。

  “怎么回事儿?!”李五子瞧见快马奔来,吓了一大跳。

  那疯马在柳鸣的鞭打下,狠命地掀翻了两个兵丁,冲到人群里就是一阵乱撞。

  “爹、二叔,我们来了!”骑在马背上的柳平一声大喊。

  “胡闹——快走——走啊——”柳文忠看见马背上的两个儿子,急得直跳脚。

  “我们不走!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柳鸣倔得厉害,咬着牙喊道。

  “你这逆子,逆子啊!带着你弟,走!”

  此时,一众兵丁也从慌乱之中缓过神来,列好了队列,长枪一捅,瞬间将疯马戳翻,柳鸣和柳平在马背上被掀倒,滚落在地上,十几个兵丁一拥而上,转眼间就将俩兄弟捆了个结结实实。

  李五子抹了抹头上的汗,喘着粗气说道:“敢情这儿还有俩漏掉的,得嘞!一勺烩了吧!杀!”

  李五子一摆手,围成一圈的清兵手中长枪猛戳,一枪一个,枪头直扎胸膛,柳康年和柳文忠强挺着身子,死死地将柳鸣和柳平护在身后。

  “噗——”一杆长枪穿过了柳康年的胸膛,柳康年一张嘴,吐出了一口血沫子,喷了柳鸣一脸。

  “二叔!二叔!”柳鸣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哀号。

  就在此时,一片刀光闪过,李五子腰刀一扫,柳文忠的脑袋猛地飞上了半空。

  “咕咚——”柳文忠的脑袋滚落在地,就停在柳鸣的脚边。

  “爹!”柳鸣几乎晕厥过去。

  “李把总好刀法!”一众清兵拍手叫好,恭维着李五子。

  柳文忠的脑袋双目圆瞪,张大了嘴,和柳鸣交相对视。

  李五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缓步向柳平和柳鸣走去,只见李五子缓缓举起了刀,说道:“还有两个小的,杀完就收工!”

  “唰——”李五子的刀刚劈到半路,黑夜之中,一只白翎箭电射而来,“噗”的一声扎进了李五子的咽喉。

  李五子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喊,就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这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柳鸣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李五子的尸体,随后一扭头向箭来处瞧去,只见齐腰的乱草之中,一个黑衣蒙面的汉子,背后背着一只箭囊,两腿飞奔,如一道闪电,五步发一箭,一箭杀一人。

  没等众兵丁反应过来,这黑衣蒙面的大汉已经射翻了十几个人,孤身冲进了人堆里,一手捞起柳鸣,一手捞起柳平,转身就跑。众兵丁没带洋枪,只能拎着长矛从后追赶。那黑衣大汉腿脚堪比奔马,没跑多远,就将那些追赶的兵丁远远地甩开了。

  柳鸣只觉腾云驾雾一般,被那汉子夹在肋下,带到了一间破庙内,那破庙上有匾额一方,浓重的灰尘掩盖着三个大字——龙王庙。

  那汉子进了庙门,将柳鸣、柳平两兄弟放下,转身掩上了庙门。

  柳平不知何时晕了过去。柳鸣扶起弟弟,使劲摇晃着他,那黑衣大汉看了看柳平,又抓过柳鸣的手,摸了摸他的脉象。

  沉声说道:“他是吓的,睡一觉就好了,问题不大。倒是你,已经发热烧坏了肺脉,再不治,当心小命!”

  说完这话,那黑衣大汉扯下了脸上的面巾,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浓眉阔口的脸。

  那黑衣大汉走进了龙王庙,撩开一片帷幔,后面密密麻麻的是一排排药柜,那黑衣大汉极其熟稔地抓药配伍,寻了个小罐子,支上一个小火堆,上面架着药罐子熬药,下面在炭灰里焖了两个土豆。火光吞吐,照在了他看不出悲喜的脸上。

  柳鸣看了看黑衣大汉背上的弓,将弟弟轻轻放到一边,“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边,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战抖着嗓子说道:“请恩公收下我,教我本事!”

  黑衣大汉抬起头,从火堆上取下了药罐子,用纱布裹着罐子口,滤出了药汁儿,倒在碗里,递到了柳鸣身前。

  “喝了它,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柳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过黑衣大汉的药,仰头喝干。黑衣大汉叹了口气,一边用木棍拨弄着土豆,一边轻声说道:“你体内的病,乃是正气不振,风邪入体所至,再加上七情劳燥……唉!看你呼吸急促、舌苔厚黄、恶寒无汗、眼底混浊,显然你这病已经渗进了骨子里,不除根的话,恐怕会影响你的寿数……”

  “寿数?不重要!只要我能报仇雪恨,能活多久,我不在乎!请恩公收下我,教我本事——”

  黑衣大汉看着柳鸣的瞳孔,摇头说道:“你眼中有大怨大恨,我的手艺不适合你。”

  “什么?”

  “我是个仵作,干的是验尸入殓的晦气行当,从祖师爷那辈起,便逃不开五弊三缺,要么鳏、寡、孤、独、残,要么缺钱、短命、无权。所以说,我的手艺,不适合你。今晚我只不过是帮人下葬,路过城南的荒地,见你兄弟年幼,不忍你们含冤丧命,才仓促出手将你们救下。拜师之事,休要再提。”

  柳鸣见那黑衣大汉语气坚决,自知拜师无望,不由得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他望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喃喃自语道:“大仇不报,我柳鸣枉为人……与其苟活于世,不如……”

  柳鸣眼中冷光一闪,一把摔碎那药碗,抓起一片碎茬儿就往脖子上捅,亏得黑衣大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柳鸣的手腕。

  “你这是作甚?”黑衣大汉急道。

  “不能为父报仇,柳鸣枉为人子。你既不肯收我做徒弟,我不如一死了之!”柳鸣歇斯底里地喊道。

  “人活于世,岂能妄言轻生?我不教你,你大可去寻别人,三百六十行,能人千千万,为何非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黑衣大汉掰开柳鸣的手指,将瓷片夺下来,扔进火堆中。

  柳鸣缩在地上,涕泪交流,不住地抽泣。那黑衣大汉听得烦躁,霍然起身,从神龛上的龙王像后取出了一葫芦烈酒,拔开塞子,递给了柳鸣,皱着眉喝道:“昼也哭,夜也哭,你能哭死仇人否?”

  柳鸣闻听此言,强忍悲切,接过酒葫芦,一仰头,一口烈酒入喉,烧得柳鸣五脏六腑血脉贲张。

  “啊——”柳鸣跪在地上一声大喊,不多时就将那葫芦里的酒喝了个精光,整个人红着脸趴在地上,酣睡过去。

  黑衣大汉拾起酒葫芦,将灰堆里焐好的两个热土豆用破布包好,塞进了柳鸣的怀里,而后仔细拢了拢火堆,轻声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柳鸣的额头,自言自语道:“酒催药力,明儿一早就该退热了吧。”

  翌日清晨,柳鸣幽幽转醒,在地上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向四周一看,龙王庙里除了在灰堆边上熟睡的柳平,空无一人。

  “阿平!阿平!起来了!起来了!”柳鸣使劲儿推了推柳平,柳平缓缓睁开了眼。他看着眼前的柳鸣,傻傻地问道:“二哥,这可是到了阎王殿?”

  “阎你个头,咱们没死!”

  “没死?”

  “对!咱们被一个……”柳鸣刚要说话,忽然伸手往怀里一揣,摸到了一包东西,柳鸣伸手一掏,拽出了一个布包,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三个捂熟的土豆。

  “哥!是吃的!”柳平惊声叫道。

  柳鸣此刻也饿得饥肠辘辘,兄弟二人顾不上说话,一人一个土豆,抱着一顿狂啃。

  吃完了土豆,柳鸣拉着柳平往外走,途经门口时,柳鸣一转身,拉着柳平拜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说道:“阁下救命之恩,待我大仇得报,定当报偿!”

  言罢,柳鸣振衣而起,拉着柳平,大步而去。

  柳鸣刚走不久,龙王庙的屋顶上一道人影一闪,黑衣大汉从高处一跃落地,看着柳鸣远去的方向,喃喃说道:“仇仇仇!愁愁愁!满腔怨,一身恨!哎呀呀,不适合,不适合。我这手艺想传下去,还需得找个心大的徒弟。”

  叁

  话说这柳鸣和柳平兄弟在龙王庙辞别了黑衣大汉,沿着那条臭水沟潜出了天津城,跟着逃荒的流民一路向东。要说这一路上的凄惨情形,实在难以言表,真真儿的跟那诗文里写的一模一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自直隶往山东,一路上所经村镇,听不到一声鸡鸣和狗叫。为啥?能吃的肉早都被饿疯了的人吃干净了!父弃子,兄弃弟,夫弃妻,到处都是哭声。越往前走,路边的死尸越多,到了晚上,无数瘦得皮包骨头、眼珠子直发蓝的人就从林子里钻出来,在路边游荡,拎着刀斧,拦路打劫。

  饥饿,将人间变成了地狱!

  “啊——滚开——”柳鸣满头是血,拼命挥舞着一把生了锈的柴刀,将几个围上来的强盗逼退。

  “滚——别碰我弟弟——”柳鸣一声大喊,瞪大了通红的眼睛,龇着牙,抡圆了柴刀狠命在半空中虚砍,从一个强盗的手里抢回了双眼紧闭、面色灰白的柳平。

  “阿平!阿平!”柳平软软地瘫在柳鸣的背上,出气多,进气少。

  强盗里领头的人叹了口气,指着柳平对柳鸣说道:“你弟弟活不了了……”

  “闭嘴!滚!滚开!我弟弟没有死!没死!谁敢碰阿平,我就杀了谁!”

  柳鸣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里的刀,状若疯癫,众强盗不敢硬抢,但又看出柳鸣两腿发抖,嗓音发颤,一看就是饿了多日,现在全靠一口气强撑,过不了多久也得饿倒下。

  “看你能撑多久……”众强盗咕哝了一句,围成一个半圆,将柳鸣围在了一棵歪脖树底下。柳鸣背靠着大树,一手护着昏迷不醒的柳平,一手攥着柴刀,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强盗们。

  柳鸣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但是他不能倒!

  “阿平,阿平,别睡啊!别害怕,二哥在呢……”柳鸣不断地跟柳平说话。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高强度的精神紧张,使得柳鸣的额头上汗如雨下,眼前一阵阵冒金星,脑袋像灌铅一样直往下坠。

  强盗们瞧见柳鸣气力不济,相互对视了一眼,缓缓地向柳鸣逼去。

  柳鸣背靠着大树,拼命挥舞着手里的刀,他的眼前一片昏花,人影上上下下晃动。

  “滚开——滚开——”

  一个强盗瞅准机会,一抡木棍,打掉了柳鸣手里的刀。

  “上啊!”强盗们发了一声喊,扑到了柳鸣的身上,七八个强盗按住了柳鸣,四个强盗拖着柳平就往外跑。

  “阿平!”柳鸣一声怒吼,一口咬在了一个强盗的手腕上,脑袋向前一顶,撞断了他的鼻梁。

  “倒下吧你!”一个强盗发了一声喊,拽住了柳鸣的脚踝,将他拖倒在地。

  不远处,强盗们已经在柳平身上搜刮着值钱的物件。

  “啊——啊——”柳鸣在地上拼命地挣扎。

  “我杀了你们——你们放开我弟弟——”

  强盗们根本顾不上柳鸣的怒吼,一心顾着洗劫昏迷的柳平。

  就在柳平被洗劫的时候,自林子深处猛地飞出了一块碎石,“当”的一声砸在了那强盗的手腕上。

  众强盗闻声看去,只见林中一道身影腾空跃出,赫然是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那老僧落地之后,纵身一闪,钻进了强盗当中。他手捻一根乌木棒,指东打西,进退之间,威不可当,顷刻便将强盗们打得头破血流,轰然散去。

  那老僧持棍一拨,挑开了绳索,将柳平揽在了怀里。他伸手在柳平鼻子下一抹,喃喃自语道:“还好!还好!一息尚存……”

  柳鸣挣扎着从地上爬到老僧身边,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此时,柳鸣屡遭凶险,失血颇多,再加上连日饥饿,粒米未进,以至于这屈膝一跪,竟然再没力气起来。

  老僧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了一阵,只掏出了半张干饼。老僧胡须一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半张干饼一分为二,一边和着水,一点点往柳平嘴里塞,一半递给了柳鸣。

  “孩子,你也吃一点儿吧……”

  柳鸣跪在地上,看了一眼那老僧,只见那老僧嘴唇发白,形容枯槁,一看也是饿了许久。柳鸣知道,这老僧纵使武功再高,终究还是要吃饭的,此刻这老僧只有半张饼,万万是不够三个人分的。这老僧既然肯仗义救人,又愿将仅有的半张饼拿出来,说明这老僧也是个品德过硬的得道高僧。

  “也罢,将阿平托与他照看,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老和尚的武功高,倘若再遇上强盗,至少能护阿平周全,总好过跟着我。”

  心念至此,柳鸣一咬牙,从地上拾起一把匕首,用布裹好,揣在了怀里,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扶着树,站起身,冲着老僧说道:“大师,我不饿。这饼,您留着。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若是他能活下来,烦劳您转告他……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天津卫的南城下等他,三天为限,若是我还没来……就不必再等了……”

  柳鸣冲着老僧鞠了一躬,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远方走去。老僧双手合十,闭目叹道:“阿弥陀佛……”

  柳鸣将弟弟托付给了老僧,一路向东,强撑硬耗着不倒,又走了七八里地,行至一处荒丘,此刻正逢月上中天,四下无人,遍地野冢,阴风阵阵,虫鸣啾啾。

  “我莫不是,要死在这儿了……”柳鸣手脚一软,栽倒在地,用手一支,靠在了一处坟包上。柳鸣脖子一扭,本想去看看那坟包前面立的石碑上写的什么字,却突然发现这坟包的后面被人掏了好大一个洞,黑黢黢的直通地下。

  柳鸣莞尔一笑,摸着坟包前的石碑轻声说道:“老兄啊老兄,你也是个苦命人,这乱世里头,活着难,死了都别想消停,但愿那些个挖坟掘墓的能给你留个全尸……”

  说着说着,柳鸣一阵阵脑袋发晕。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他暗自思忖道:“他娘的,看来贼老天是不让我活下去了。”

  想到这儿,柳鸣下意识地往坟包后头那洞口一瞧,自言自语道:“也罢,趁着还能动,自己给自己葬了吧!”

  柳鸣咬着牙一鼓劲儿,蹲下身,冲着那石碑拱了拱手,笑着说道:“老兄!借贵宝地……咱俩也做个伴儿。”

  说完话,柳鸣一低头,顺着坟后那大洞就往下爬,那盗洞挖得还算宽敞,呈“之”字型往下延伸,盗洞边上还有烧剩下的半截洋蜡。柳鸣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点着了洋蜡。他举着火苗,爬了不出六七米,就钻进了墓室。这墓室呈拱形,用青条石撑起了钉子,方圆约有十几米。当中一口红木棺材被掀翻到了一边,一具早已枯朽的骨架子倒在一边,上面已经风干的寿衣松松垮垮地挂在尸体上,数只小老鼠在尸体的腔子里爬来爬去。

  柳鸣举着洋蜡,用火光轰走了老鼠,他轻轻抱起那尸体,把它放进了棺材里。棺材底下,陪葬的东西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断成两截的木拐杖。柳鸣拎出那根木拐杖,走到盗洞边上,用拐杖的弯头当铲子,一阵戳刨,将洞口弄塌了半边,又强撑着气力,挪动着棺材盖子,挡在了洞口。

  柳鸣拍了拍手上的土,喘了两口气,走到棺材边上,把腿往棺材里一迈,弯腰将那具枯骨往边上挪了一下,倒出个半人宽窄的地方,一缩身,躺了进去。

  柳鸣吹灭了洋蜡,在棺材里伸了一个懒腰,轻轻地摘下了腰上带着的傩戏面具。这个面具是他十岁生日那天,老爹亲手做的,柳平哭闹了不知多少次,柳鸣都没有给,而这面具,此时也成了柳鸣对故乡血亲的唯一念想。

  柳鸣摩挲着面具,自言自语说道:“也罢!就这儿吧!老兄,咱们挤挤,你不介意吧?”

  说着说着,柳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柳鸣刚晕过去没多久,地上的坟包后头就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个盗墓贼,老的叫梁擅,小的叫梁寿,老的五十六,小的才十五,此二人乃是一对亲生父子。

  “爹!咱来晚了,这地方已经被人掏了!”梁寿指着坟后的盗洞,急声说道。

  梁擅嘬了一口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沉声说道:“这年头大江南北闹饥荒,干咱这行的多了去了,挖坟的比坟都多。不过,看这洞口的泥痕,应该只有人爬进爬出,棺木应该还在里面,看这坟包和墓碑,里面葬的人非富即贵,用的棺木必然是好木料。虽然里面的陪葬品被人捷足先登了,但是咱使把子力气,把棺材拖出来,说不定也能卖个好价钱!”

  梁寿搓了搓手,脱下裤子,在一块破棉布上尿了一泡童子尿,然后将那麻布系在脸上,捂住口鼻(民间传说,童子尿遮口鼻能隔绝阴阳)。

  “爹,我下去了!”梁寿紧了紧裤腰带,左手拎着一把小巧的鹤嘴锄,右手提着一盏灯笼,当先钻进了盗洞。

  没爬出多远,梁寿一抬头,瞧见前面的洞口被人堵住了。梁寿年纪虽小,干盗墓的年头可不短,这等小手段还挡不住梁寿。

  “呸——呸——”梁寿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将灯笼摆在旁边,抡起鹤嘴锄“当当当”一顿乱刨,没几下,就将挡住洞口的棺材板子刨了个稀巴烂。梁寿一缩脖子,就从洞口钻进了墓室。

  “刮得是真干净啊!”梁寿打着灯笼在墓室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墓室空空荡荡,简直就是“坟徒四壁”。

  梁寿咂了咂嘴,走到棺材前面,打着灯笼往里一照,影影绰绰地发现棺材里躺着两个人,背靠背躺在一起。

  “还是个合葬墓……”梁寿喃喃说道。

  要说柳鸣这厮真是命硬,别看饿得头晕脑涨,但晕过去了好久也没死。刚才梁寿刨棺材板的时候,柳鸣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只不过四肢没劲儿懒得动。

  此刻听见有人靠在棺材边上说话,柳鸣下意识地一翻身,扒着棺材边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顺口问道:“你说什么?”

  此时,柳鸣戴着那红面鬼王的傩戏面具,在黑暗的棺木中挺身坐起,口吐人言,吓得梁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浑身好似筛糠一般乱抖。他瞳孔急剧收缩,牙齿咯咯乱响,过了好半天,才张大了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诈尸啦!”

  梁寿这一嗓子,顺着盗洞传到了地上,梁擅听了哪儿还坐得住,一个虎扑蹿进了盗洞,直接就跳进了墓室,拽出了腰后的葫芦,拔开塞子,将一葫芦的黑狗血劈头盖脸地洒在了柳鸣的脸上,拉着梁寿就要往外跑。

  柳鸣被这一头黑狗血吓了一跳,一抹脑袋,一头发的狗血,又腥又臭,柳鸣又急又气,站起身,爬出棺材,拦住了盗洞口,大声喝骂:“你们干什么?”

  梁擅惊得魂飞魄散,暗自嘀咕:“天啊!黑狗血都不怕,这是遇上尸仙了吧!”

  扑通!梁擅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叩头:“尸仙大人在上,小人无意搅扰清修……您放过我儿子,只吃我一人的心肝便好了……”

  “爹——”梁寿“哇”的一嗓子哭了出来。

  柳鸣毕竟是少年心性,瞧见这一幕,早就憋不住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见柳鸣发笑,梁擅父子一下傻了眼。柳鸣摇了摇头,摘下了头上的傩戏面具,靠着棺材,坐了下来,摆手说道:“你们走吧!这地方值钱的东西都被刮走了,我马上就要饿死了,你们若是念着萍水相逢是场缘分,就帮我把上面的土填了。”

  梁擅揉了揉眼睛,缓缓站起身来,提着灯笼,看了看柳鸣,发现这孩子和自己的儿子梁寿差不多大,只是面黄肌瘦,瘦得吓人。

  “唉!”梁擅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半块窝头,递给了柳鸣。

  “你这是……”

  “孩子!先吃一口吧!”

  柳鸣吞了一口唾沫,接过了窝头,狼吞虎咽般塞进了嘴里。少年人本就亲近少年人,梁寿见柳鸣不是僵尸,歪着脑袋挪了过去,从腰上解下水囊递给了柳鸣,小声问道:“俺叫梁寿,你呢?”

  “柳鸣!柳树的柳,鸟鸣的鸣。”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梁寿此话一出,柳鸣不由得悲从中来,红着眼睛,不住地摇头。

  这一夜,柳鸣坐在黑漆漆的墓室里,和梁擅父子围着灯笼聊了一宿,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梁擅既唏嘘感慨柳鸣的遭遇,又恼恨官府的残暴冷血,梁擅与柳鸣越聊越投缘,索性收了柳鸣做干儿子。

  就这样,柳鸣和梁寿成了异姓兄弟,两个人跟着梁擅走南闯北,昼伏夜出,以盗墓挖坟为生。

  又过了三年,梁擅带着柳鸣和梁寿和另一伙盗墓贼联手,下了一个大墓,墓中葬品颇丰,另一伙盗墓贼起了歹心,欲将梁擅三人灭口,独吞墓葬。幸得柳鸣机警,发觉得早,虽然没救下被乱刀捅死的梁擅,但是好歹拖着梁寿逃出了墓穴。

  事后,柳鸣带着梁寿发起了疯狂的报复,一夜之间杀了仇人满门。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柳鸣浑身被鲜血浸透,他攥紧了手里的刀柄,轻轻用手指抚摩着已经砍崩了的刀刃,狞笑着说道:“从今天起,只有我杀人,没有人杀我……”

  从那天起,柳鸣隐去本名,自称“柳爷”,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势力越发壮大,在江湖上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

  转眼间,柳鸣和柳平约定的二十年之期就要到了,兄弟二人在天津城下抱头痛哭。

  然而,二十年的光阴虽然改不了血脉亲缘,却能使两个人形成迥异的性格。

  柳平是被和尚养大的,从小吃斋念佛,日日诵经,老和尚不断用佛法化解着他内心的仇怨,造就了柳平慈悲为怀的良善性子。

  柳鸣是被盗墓贼养大的,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上拼死拼活,日日生活在鬼蜮阴谋之中,造就了他阴狠毒辣、狡诈多疑的性格。

  这俩兄弟本是一家人,却因这二十年不同的因缘际遇,变得性情迥异。

  而这种迥异在兄弟二人重逢后,也慢慢开始演变为一道不可逾越的裂痕。

  肆

  杀人,柳鸣一直在杀人。自从柳鸣回到天津后,他的刀就从来没有回过鞘。

  在天津城下用十斤粮强买人口的蓝掌柜,必须杀!

  韩记染坊那个酒蒙子,害了他大姐柳樱,必须杀!

  春宵楼的老鸨子,逼得大姐柳樱跳了楼,必须杀!

  柳鸣很忙,每天不是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柳鸣恨这座城,恨这座害了他全家、全村的城。然而,柳鸣杀的人越多,他内心的火就越盛,他创立了三千当铺,招揽人手为他做事,他要掌控整个天津的江湖。

  彼时,天津老城改造,旧的城垣逐渐拆除,南开民居不断向西开拓,柳文忠当年埋骨的那片荒地附近聚集了大量的百姓,开始在此破土动工,修缮房屋,是为“西广开”。

  西广开动工,要砍掉这片柳林,其中最大的一棵柳树底下就埋着包括柳文忠、柳康年在内的十几个大柳树村民的尸体。柳鸣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于是,柳鸣开始杀人,所有靠近那棵树的人,他都杀。于是乎,西广开的命案层出不穷,关于大柳树闹鬼的传闻也在百姓中扩散开来。柳平不忍更多不明就里的无辜百姓惨死在哥哥手里,于是以游方僧人妙悟的名义主动提出,要在柳树底下念经七天超度冤魂,为百姓解厄。

  柳平化名妙悟,在柳树下盘坐,命诸百姓散去,不可窥视,实则是在等自己的哥哥到来。

  三天后,柳鸣一人一伞一壶酒来到了大柳树底下。

  今天,是柳文忠的忌日,柳鸣为人子,不能不来。

  “哥,能不能别再杀人了?”柳平涩声说道。

  “不杀人?为什么?阿平!大姐、爹、二叔还有那么多乡亲是怎么死的,你都忘了吗?不杀人!这仇怎么报?”

  “冤冤相报何时了……”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命抵命!你问我何时了?哼!待我杀光他们,这仇便了了。”柳鸣喝了一口酒,跪在地上,冲着柳树拜了三拜,剩余的酒洒在了地上。

  柳平双手合十,苦口婆心地劝道:“今日你杀人,明日人杀你,旧恨更添新仇,杀来杀去,子子孙孙,因因果果,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哼!要想报仇尽管来,我不怕!阿平,我现在大了,不是孩子了,你有你的是非、你的选择,哥不逼你。你做你的慈悲僧人,我做我的杀人魔,你入雷音,我下地狱……”

  “哥,你听我说……”

  “别说了!我意已决。阿平你是了解我的,从小到大,我做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仇!我一定要报,你不要挡我的路。”

  “哥,放下屠刀……”

  “我放不下!”柳鸣一摇头,正要离开,忽然一顿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柳平徐徐说道:“阿平,我知道你在这树底下等我是什么意思。这树底下埋着我的亲人,这树就是碑、就是坟。谁动它、我杀谁!”

  “倘若我有办法让那些百姓不来打扰呢?”柳平急忙喊道。

  “若真能如此,我便卖你一个面子。”柳鸣长嘘了一口气。

  “哥,你非要杀人吗?真的没得商量吗?”

  “阿平,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起,你我不到黄泉不再见!”

  言罢,柳鸣毫不迟疑,大踏步地冲进了雨幕之中,寒风夹着冷雨打在他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七天后,柳平诵经完毕,安排众人用红绸铜锁捆住了大柳树的树干,系在了六根降魔杵上。

  他嘱咐道:“此地恶鬼已被我用佛门的娑婆大阵压在树下,尔等破土动工,切记绕过这棵大柳树,只要不动此树,百无禁忌;若动此树,神仙难救。”言罢不收分文,飘然逝去。

  然而,柳平终究还是放不下哥哥,几次离开天津又转了回来,直至落脚在了挂甲寺。他一边潜心修行,日日诵经;一边施行善事,施粥济困,成了年高德劭的妙悟禅师。

  柳鸣其实心里也放不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只是仇家越来越多,杀孽越造越大,为了不连累弟弟,只能选择和他永不相见。每年柳文忠忌日的时候,兄弟二人都会极为默契地错过时间,来到这棵大柳树底下,互相给对方留一封家信,不聊江湖恩怨,不聊血海深仇,只谈童年往事,互问安康。

  柳爷这个人杀伐决断,却唯独放不下这段血脉情义。柳平给他的信,他从来舍不得烧,常常在夜半反复阅读。柳爷知道,留着这信,就等于给自己留下软肋、留下破绽,他无数次支起了火盆,又数次熄灭了它,他舍不得。

  就这样,柳爷的势力在天津不断渗透,在梁寿的帮助下,网罗了吴晋中、秦柏儒、黄不同等老牌江湖势力,助他形成了完整的鸦片贩卖产业链。在这一过程中,难免遇到不服的、反对的、抗拒的。最早一个对柳爷不满的是手握帮会、盘踞码头、坐着商会会长交椅的聂宝琛。柳爷略施小计,扶曹敏德上位当了警长,暗中推波助澜,让和聂宝琛有血仇的曹敏德雪恨,借刀杀人,除掉了聂宝琛。

  聂宝琛死后,第二个不服气的是开马场的郑青仝和开黑拳场子的崔三海。柳爷想让他们帮着运鸦片,他们不肯,柳爷就招来了流落江湖的蔡振义,制造了“关帝劈刀”的案子。

  柳爷性情残暴,喜怒无常,手下的人恼他独断专行,强横霸道。吴晋中、秦柏儒和黄不同相继反水,柳爷折了大将兼好友梁寿后勃然大怒,开始了“宁杀错,不放过”的清洗。

  黄不同在反水前,曾用秘间盗取过柳爷和妙悟禅师(柳平)的信,知道了许多柳爷的隐秘。于是,黄不同布下了局,引妙悟禅师和白九入瓮,化名本觉藏身在了挂甲寺。柳爷犯了“灯下黑”的毛病,遍搜天津城,唯独没想到黄不同会躲在亲弟弟的身边。

  黄不同一来为了报复柳爷,二来为了搅扰柳爷的心神,故意暴露行踪,引诱柳爷派来的枪手“误杀”妙悟禅师,并割了妙悟禅师的脑袋,藏在了那棵大柳树下,并让白九挖出了这颗脑袋。此计高妙,一箭三雕。一是挡住了白九的追索;二是惹得柳爷暴怒之下方寸大乱;三是杀了柳爷的亲弟弟,也算对柳爷造成了致命一击。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黄不同围杀柳爷不成,反中了沈缺的毒钉,毒入骨髓,无药可解。黄不同无奈,只得来面见白九,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并希望白九能在自己死后继续和柳爷纠缠,直至将柳爷彻底弄死。

  “咳咳咳——”警察局大楼里的黄不同一阵猛咳,嘴角渗出了一片乌黑的血渍。

  白九坐在地上,眯眼一瞧,笑着说道:“毒气攻心,你要死了……”

  黄不同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无妨,有你在,我相信柳爷不久就会下来陪我。我在黄泉路上慢些走,等等他。”

  “你凭什么确定我一定会去触柳爷的霉头!你以为我疯了不成?”

  “你有没有想过,柳爷这些年疯狂敛财,究竟是为了干什么?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柳爷赚的钱都去了哪儿?”黄不同很奇怪地问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白九一瞬间警觉了起来。

  “柳爷从一个德国贩子手里买了很多炸药,莱德烈性炸药,很多很多,多到你无法想象!”

  一听“莱德烈性炸药”这六个字,白九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这种炸药在天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1900年,八国联军正是用填有莱德烈性炸药的火炮轰击天津城墙,炸塌了津城南面城墙的一段,凭此攻占天津。

  这里的“莱德”是炸药发明者的简称,这人全名叫作阿尔弗莱德·贝恩哈德·诺贝尔。1888年,他发明了一种用来制造军用炮弹、手雷和弹药的无烟炸药,亦称诺贝尔爆破炸药。一千克诺贝尔爆破炸药相当于二百颗手榴弹同时爆炸。

  “到底有多少?”白九急红了眼。

  “五百千克。你知道这种火药管制极严,外国佬简直卖出了天价,寸斤寸金啊!但是柳爷认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换成火药运进了天津城,埋在了地下……”

  “他要干什么?”白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两手死死地攥住了栅栏,恶狠狠地看着黄不同。

  黄不同嗫嚅了一下嘴唇,一字一顿地念道:“他要趁着秋汛,炸开海河堤,水淹天津卫!”

  “炸开海河堤,水……水淹天津卫?”

  “还能为什么?他恨这座城,他要毁了这座城,他要满城的人命,去给大柳树村的那些人……陪葬!”

  “他就是个疯子!”白九狠命地晃着栅栏,大声喊叫,急吼吼地让黄不同放他出去。

  此时的黄不同已经油尽灯枯,浑身上下冒着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哗啦——”黄不同摘下钥匙,甩腕一扔,扔到了栅栏里头,白九手忙脚乱地去开锁。黄不同硬撑着坐在椅子上不倒,喘着粗气说道:“你那相好的……宋……宋什么来着?”

  “宋翊!”

  “对!宋翊!她为了引出那个枪手给……给你脱罪,自己扮成我……去……去挂甲寺设套了……”

  “我日你祖宗!”

  栅栏上的锁“咔嗒”一声开了,白九“砰”的一脚踹开了门,一个大跳,蹿到了黄不同面前,五指攥拳,揪起黄不同就要打。

  黄不同双眼紧闭,两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白九伸手在他颈下一抹,这厮已经断气了。

  “你倒是死得痛快!”白九一把将黄不同的尸体扔在了地上,抓过黄不同放在桌子上的手枪,飞也似的出了门,直奔挂甲寺而去。

  “先救宋翊,再找柳爷算账!”白九咬着牙,对天祷祝,“龙王爷啊龙王爷!白九伺候了您二十几年的香火,您行行好、开开眼,我都倒霉了小半辈子了,能不能把我攒下来的运气一次给兑了——保她无事!求您了!回头我给您扎一杨贵妃烧过去。不不不,四大美人我全给您扎齐了烧过去……”

  挂甲寺院墙外,有一棵参天古树,足有二层楼高,枝叶繁密。

  细雨蒙蒙之中,枪手老乔狸猫一般趴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浓密的树叶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老乔抽了抽鼻翼,轻轻解开了怀里的那个破布包裹的长条状的东西。

  那是一支枪,一支德国1867式旋转闭锁单发步枪。枪重3.9千克,长1.1075米,5发内置弹仓,射程800米。

  老乔是个职业杀手,职业杀手每杀一个人,都会换一把枪,为的是不在一把枪上留下过多的信息。

  这棵树是个绝佳的狙击地点,视野开阔,藏身方便,树下的院墙内是一片开阔的菜地,自己的目标“本觉和尚”就在大院东边的一个石桌边上。他背对着自己,戴着一顶斗笠,提着一杆锄头,在月下伺候蔬菜。

  本觉脖子上有一串黑檀佛珠,乃是妙悟禅师传给他的,全挂甲寺就这么一串。老乔是个重视细节的人。

  “就是这串佛珠,肯定就是他!”老乔嘟囔了一句。

  全天津的人都知道挂甲寺死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高僧妙悟,不是什么本觉。而恰恰老乔的目标就是这个本觉,杀不了本觉,他就拿不到剩下的赏钱,而且还有损老乔在杀手界的名声。他虽然是个拿钱杀人的凶徒,却很在意自己的名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保险杆拉开,开始一枚一枚装弹。

  老乔伸出舌头,感知了一下风向,然后左眼一闭,抬起枪口,对准了菜地里的那个身影。

  二百步!对于老乔来说,绝对是一个百发百中的距离。

  与此同时,白九正提着一盏油灯在漆黑的街巷里狂奔。

  “砰——”老乔的枪一响,戴着斗笠的“本觉和尚”应声倒下。

  “不!”白九一声大喊,顺着枪声的方向拔腿就跑。

  老乔开完了枪,刚爬下树干,一回头,正和气喘吁吁的白九撞了个面对面。

  “啊——”白九一声喊,举起了手枪,“砰砰砰砰”将一匣子子弹全打在了老乔的身上。老乔瞪大了瞳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胸口,一歪脖子倒在了地上。

  白九扔了手枪,爬上墙头,向下一看,正看到菜地里倒着的“本觉和尚”。黄不同的话在他的脑子里炸雷一般的响过:“宋翊!她为了引出那个枪手……给……给你脱罪,自己扮成我……去……去挂甲寺设套了……”

  “不……不可能的!”白九骑在墙头,失魂落魄地一晃,一脑袋栽了下来,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摔得白九头破血流。

  “宋翊……”白九顾不上擦脸上的血,一瘸一拐地向菜地里头走去。

  白九一边走,一边淌着眼泪,抽着鼻涕哭道:“我对不起你……都怪我,都怪我自私……我冒冒失失,中了人家下的套,我是个浑蛋!我是个浑蛋!你死了,我也没什么活头了!其实……我特别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不敢说,你是市长千金,我是个江湖混混儿,我怕我配不上你。

  “我和你吵,我和你闹,我故意挑事气你,那是我自卑,我怕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没有瞧不起我,但是我就是鼓不起勇气,我和彩霓虹那姑娘真的没什么。我都是虚张声势,其实我心里怕得好像狗一样,我一见你就欢喜……

  “从我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吃饭的时候想你,睡觉的时候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师父死得早,我孤身一人活了十几年,打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念想。这些话,搁在平日,我是万万不敢对你讲的,可谁想到,我再也没机会说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当牛做马,我还给你!我弄死了柳爷那个疯子,很快就去找你……”白九在菜田里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本觉和尚”旁边,抹了一把大鼻涕,轻轻抱住了她。

  然而,就当白九的手碰到“本觉和尚”的瞬间,白九就觉出了不对!

  哗啦——

  “本觉和尚”一翻身坐了起来,脑袋上的斗笠向后一仰,掉落在地,露出了扛在两肩之间的一只人头大小的西瓜。突然,胸口处的衣襟一分为二,钻出了一颗硕大的光头,正是潘虎臣。

  原来这本觉和尚是潘虎臣缩在衣服架子里,肩膀上顶着一只戴斗笠的西瓜假扮的!

  “沉死我了!”潘虎臣站起身来,摘下了捆在前胸和后背的两块铁板。

  “你……你……”白九看着眼前的潘虎臣,彻底傻了眼,他适才急得发疯,一心认为假扮本觉的是宋翊,万万没想到竟然变成了潘虎臣。

  潘虎臣一边擦着汗,一边撸起袖子,指着自己的胳膊问道:“白九啊!你看我胳膊上,这是啥?”

  “啥?”

  “还能是啥?鸡皮疙瘩呗!哎呀呀呀,你是真肉麻呀!肉麻到恶心呀!我这汗毛都立起来了!”

  白九听了潘虎臣的奚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红得火烧一般,埋着头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

  “你以为这本觉是宋翊扮的对不对?”

  “对!”

  “你以为枪手傻啊!看体型,是男是女分不出来吗?”

  “那……那宋翊呢?”

  “你回头!”潘虎臣伸手一指,白九下意识地一回头,正看到宋翊俏生生地背着两手,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眯着眼,满目含笑。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白九伸手胡乱摸着脸上的鼻涕眼泪,手上的泥巴给自己抹成了一个大花脸。

  “扑哧——”宋翊憋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都听到了?”

  “什么?听到什么啊?”宋翊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完了!看你这德行,你肯定听到了!”白九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羞得无地自容。

  宋翊走上前去,递给他一块手帕,笑着问道:“我听到了又怎样?没听到又怎样?”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去看宋翊的眼睛,故意岔开话头,沉声说道:“本觉就是黄不同,黄不同就是郭大有,此事我稍后再和你们详说,现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柳爷!这个柳爷是三千当铺的掌柜,还是秦柏儒、梁寿、吴晋中、黄不同等人背后的东家,是天津城最大的烟土贩子,他用重金买了五百千克莱德烈性炸药,埋在了天津的地底下……”

  “他要干什么?!”潘虎臣吓得一脸惨白。

  白九抬起头,看了看宋翊,又看了看潘虎臣,张口说道:“他要炸开海河堤,水淹天津卫!”

  “什么?!”宋翊和潘虎臣异口同声地喊道。

  “那你现在该怎么办?”宋翊急问。

  “当务之急是找到柳爷!”

  “去哪儿找?”

  “三千当铺!”

  “三千当铺在哪儿?”

  “不知道!我只知道金钟河老泥滩连着三千当铺内的一处神潭,那些挖出来的尸体,就是柳爷杀人抛尸后,顺着水流漂过来的。”

  潘虎臣闻言,灵光一闪,张口说道:

  “顺着老泥滩找!”

  “不可能的!老泥滩下面都是淤泥,人根本潜不下去,再加上暗河涌动,河道密布,没个十年八年根本摸不清楚,等你找到正确的那条,天津城早都淹了八百遍了。”白九摇了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

  “我去过那间当铺。虽然我当时被锁在了棺材里,但是当我进到棺材里的第一时间,我就嗅到了里面有迷药的味道,我用自己的童子尿浸湿了腰带,缠在了口鼻上,所以没有中招。”

  白九的话刚说完,宋翊和潘虎臣同时发问,潘虎臣问的是:

  “你记住路了?”

  而宋翊问的却是:“你还是个处男?”

  一瞬间,空气静得可怕,宋翊红了脸,把头扭了过去。白九挠了挠头,对潘虎臣说道:“召集所有的警员,带上枪,去老西沽浮桥集合。准备一辆驴车、一口棺材,我要模拟那天的感觉。”

  “没问题!”潘虎臣点了点头。

  “宋翊。”白九推了推宋翊的肩膀。

  “你干什么?”

  “那个……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你说什么?疯了吧你!”宋翊一伸手,狠狠地拧了一把白九的手臂内侧,疼得白九浑身战抖。

  “我这次万一死了!我不甘心,你亲我一下,我死了也值,没遗憾了!”白九揉着被宋翊掐得青紫的胳膊,冲着宋翊喊道。

  宋翊闻言一愣,正犹豫间,站在一旁的潘虎臣冲着宋翊一拱手,一脸认真地说道:“宋翊啊!亲一口是小,天津城的安危是大,你就亲一口吧!”

  “我……你们……”宋翊站起身来,看了看一脸惶急的潘虎臣,又看了看梗着脖子耍脾气的白九。

  白九看宋翊有点儿挂不住脸了,赶紧蹦了起来,好生劝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急,我这脸就在这儿,什么时候想亲,你一句话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谁急了!你……”宋翊使劲儿捶了白九一拳。

  白九大声呼痛,宋翊飞起一脚,踹了白九一个趔趄。

  “还不去找那个柳爷!”

  伍

  自古以来,九河汇集的海河流域,就是洪、涝、旱、碱灾害最严重地区之一。津门古地,流域地形特殊,南、西、北三方高,东方一侧低,各河洪水均集中天津入海,河道泄流能力上大下小,特别是入海尾这个部分,泄水量很小,遇稍大洪水便泛滥成灾。据《天津县志》统计,仅清朝时期,天津的大水灾就不下六十次,一遇大水,城内城外一片水乡泽国。

  说到这儿,可能有的看官就要问了:这天津是个屯兵的卫所,号称京畿门户,那城墙是又高又厚,也怕洪水吗?

  怕啊!当然怕啊!

  天津卫老城依照军制,长是九里十三步,高是两丈五尺,城垣内用实土夯筑,外用城砖包砌,设有四道城门。这天津老城的位置,东距海河两百二十二步,北距南运河二百步。

  这选址有个讲究,风水上叫“双龙吐珠”,军阵上叫“划地开山护城阵”。啥意思呢?天津老城选的这个点,从半空俯视,扼住了两条水道咽喉,这两条水道成了天然的护城河,打起仗来既可以从上游取水,又可以以此为屏障,阻拦对方兵马。

  然而,这世上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天津城距离两条河道太近,一旦洪水泛滥,顷刻之间就会被大水包围。洪水漫涨,沿着城墙上爬,不多时便能爬到半腰。一块城砖的厚度大概是十五厘米,过不了多久,就能泡透。赶上汛期,一泡就是好几个月,再厚的墙,也给能泡软。

  康熙三十八年,北运河发生洪水,北运河武清县杨村段发生决堤,大水加上洪峰的冲力,一鼓而下,造成民房墙倒屋塌。自顺治到嘉庆的一百五十年里,天津城因为闹水灾被重修了十二次,城墙修一次加高一次,修一次加厚一次。

  海河水系分北运河、南运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本地的府、州、县志中,对北运河决堤成灾的记载可谓恒河沙数,其中决堤次数最多、为害最深的当数河西务段。仅河西务至马头村段,就有棉花市、校军场、罄子坑、耍儿渡等多处险段。

  康熙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皇帝亲临耍儿渡,命皇长子多罗直郡王允禔在此修筑新堤十六条。此后,这些大堤每年都在加高,这片密集的大堤,因其地处要冲,作用险重,被百姓统称为“海河大堤”。

  每到汛期,这片大堤就是洪水和城内百姓之间的一道壁垒。

  海河大堤在,城在!

  海河大堤亡,城亡!

  这么多大堤,相互拆补水量,是一个整体,毁了哪一个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整条河段决口。柳爷要炸哪一条,谁也不知道,河段这么长,找也找不到,防也没法防,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柳爷,起出炸药!

  白九看了看表,基本确定这个时间和那天去三千当铺的时间是吻合的,然而这次,那个牵驴接送的老头儿却没有出现。这说明上一次是柳爷知道白九来等他,才会派人来接。既然等不来那个老头儿,白九只有自己去找了。

  白九一挥手,从草甸子里站起身来。潘虎臣吹了一声警哨,将近二百号警察纷纷从藏身的地方跑了出来,列成了四列纵队。

  潘虎臣亲自赶着一架驴车走到白九身边。白九拍了拍驴车上的棺材,翻身一跃,钻了进去,潘虎臣从外面盖上了盖子。

  白九微微闭着眼,回忆着那天的情形。

  老西沽浮桥往北是砂石地,往南是泥地。白九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刚进棺材,驴车就开始剧烈地晃动,这说明路并不平坦,十有八九是向北,走的是砂石地。

  “向北。”白九在棺材里喊了一声。

  “驾!”潘虎臣一甩鞭子,赶着驴车,向北走去。

  老天津人对早餐极为讲究,白九更是个中好手。这时段正是早餐出摊的时候。前不久,白九被锁在了棺材里,拉到三千当铺。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白九的耳朵和鼻子却能听到声音,嗅到味道。

  白九记得,那天从老西沽浮桥向北,闻到的第一家早餐摊子,是李记煎饼果子。这煎饼果子,别看做法简单,但是里面可有大讲究,先说这和面。正宗的天津煎饼果子,绝对不能用普通面粉,而是要用石磨绿豆面和小米面混合制成的“杂合面”。而且不能用清水和面,得用牛羊骨头熬的清汤。在众多的煎饼果子摊里,最讲究的当属小白楼后面的李记。别看他家摊子小,骨头汤里加晒干毛虾皮的,只此一处。

  “咚咚咚!”白九狠命地敲着棺材盖子,大声喊道:“小白楼!”

  潘虎臣一甩鞭子,赶着驴车奔小白楼教堂跑去。这小白楼是个绰号,原本是清代招商局总办徐润的祠堂,只因其建筑风格为白色中式两层楼房,故而得名。1902年,美、英私相授受,将美租界并入英租界。小白楼东傍海河航运码头,乃是人头涌动之地,数年间,已经发展成了外国佬、官老爷、洋买办等人的销金窟。白九躺在棺材里,闻着气味越来越杂,知道已经到了小白楼。当下紧闭双眼,回忆着上次到这片地方的场景。

  白九想起,上次就是在这儿,他闻到了一股嘎巴菜的味道。这“嘎巴菜”本名为“锅巴菜”,天津话有口音,念来念去,就变成了“嘎巴菜”。白九记得很清楚,那嘎巴菜的味道一直在他鼻尖儿上绕了一炷香的工夫。天津的摊贩有讲究,各有各的地盘,就算是走街串巷,也只能在自己的地头转悠,不能过界。

  白九将棺材挪开一个小缝,探出头来,对潘虎臣说道:“快找!附近有没有卖嘎巴菜的小贩。有就跟着他,他往哪个方向走,咱就往哪儿走!”

  不多时,两个机灵的警员就跟上了一个还没睡醒的卖嘎巴菜的小贩,一大队警员簇拥着一架驴车,隔着两条街,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走了两三里地,那小贩揉了揉眼睛,一边叫卖,一边开始奔着来路走。

  潘虎臣知道,他的地头应该就到前面那趟街。

  “前面是哪儿?”白九躺在棺材里问道。

  “海光寺!”潘虎臣应了一声。

  这海光寺乃是津门古刹,始建于清康熙年间,建成之初,名曰普陀寺。因院内遍栽葡萄,天津百姓俗称其为“葡萄寺”。而后,康熙巡幸天津,为普陀寺赐题匾额,更名为“海光寺”。光绪二十六年,海光寺毁于八国联军炮火,死里逃生的僧众们还没来得及重修,日军宪兵队就驻扎了进来,将一众和尚尽数撵出。这些和尚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只带走了康熙御赐的一口铜钟。这些和尚守在海光寺后巷,虽然穷困潦倒,以乞讨为生,但每日暮鼓晨钟,从无间歇。上次白九到此,就听到了一声雄浑的钟声。

  白九让潘虎臣放慢速度,绕着海光寺兜圈。

  “当——”一声钟响传来,白九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就是这儿……接下来是什么来着……”白九闭上了眼。

  “吆喝!对!是吆喝!”白九猛地睁开了眼,将耳朵趴在了棺材边上,屏住了呼吸。

  很快,钟声消散,西南方向响起了一阵悠长的吆喝:“荤不荤,素不素,肉皮包子隔一路。隔一路,单一处,肉皮包子甭蘸醋……”

  天津人吆喝,讲究个字正腔圆、有韵有辙、一气呵成、好懂耐听。买主一听,就知道你卖的是嘛玩意儿!吆喝得好听,绝对让人过耳不忘。

  白九一听这卖包子的吆喝,就熟悉得不得了。

  “往西南走!”白九拍了拍棺材盖子,潘虎臣掉转驴车,直奔西南方向,兜兜转转到了南市。白九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四处乱嗅,像极了他养的那只大黄猎犬。

  白九在找一种味道,炸麻花儿的味道!

  这天津的大麻花儿讲的是四个大字:料精货实。每根麻花中都要夹有一棵什锦馅酥条,这酥条还要和麻条、白条拧成5个花,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拧好了之后,用花生油微火炸透,出锅后再撒上冰糖和青红丝,食之满口余香。

  天津城炸麻花的不少,但是能掌握好火候的不多。当然,对于一般食客来说,火大火小,只要不差太多,都是吃不出来的。但是对于白九这种馋鬼来说,火大火小,只需要在油锅边上一闻,就能了然于胸。

  白九那天在这附近闻到过一股炸麻花的味道,火候控制可以说是一流。

  “你闻什么呢?”潘虎臣问道。

  “麻花儿,炸麻花儿的味道!”

  潘虎臣站在驴车上,踮起脚望了望,不由得心里一沉:“完了,这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麻花儿摊子,哪个才是你那天闻到的啊?”

  白九双眼蒙着布,歪着脑袋,拼命吸着气,轻声嘟囔道:“北边那个不对,火急了,焦香有余,甜香不足;南边那个也不对,火慢了,桂花儿的香味没留在面里,全都散出来了——走东边!东边那个是对的!”

  潘虎臣扭头一看,下意识地说道:“东边?东边不又转回去了吗?”

  白九舔了舔嘴唇,笑着说道:“他们是在兜圈子,好狡猾啊!听我的,往东走!”

  潘虎臣一甩鞭子,赶着驴车往东去,顺着小白楼和海光寺又转了一圈。

  “没错!我听到了两次卖包子的吆喝、煎饼果子是同一家,这就对上了!”

  就在白九喃喃自语的时候,潘虎臣赶了驴车刚好经过侯家后。

  滋啦——

  不知哪家的后厨传来了一阵油锅翻炒的声音,白九大喊着潘虎臣,让他停车。

  白九推开了棺材板子跳了出来,站到了地上,轻声说道:“很近了……很近了……这是哪儿?”

  潘虎臣拍了拍白九的肩膀,说道:“这是侯家后啊!虽然破落了,但是人可还密得很,按理说……”

  “不!柳爷是个疯子,而且是极其聪明的疯子,绝对不可以按常理忖度!这个炒菜的后厨,是哪家馆子?”

  “老聚庆成。”潘虎臣答道。

  说起这聚庆成,得先讲侯家后。侯家后这地方,位于三岔河口,北临码头,南近估衣街,西倚北大关,东靠大胡同,完全被繁华商区包围。其开辟之早为津门各地之先,商号密集,歌馆楼台相望,琵琶门巷,丛集如薮。斜阳甫淡,灯火万家,辫丝帽影,纸醉金迷。

  天津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侯家后顶尖的饭馆号称“八大成”,分别是江叉胡同上的福聚成、聚升成、聚源成,归贾胡同的义和成、义升成,和中街的聚和成、聚乐成,还有宝宴胡同的聚庆成。这其中,尤以聚庆成最为奢华。

  然而老话说得好:繁华往事如流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1912年,闹了一场“壬子兵变”。驻防天津的张怀芝部趁乱火烧侯家后。“八大成”等诸多商家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他们倒的倒、逃的逃,剩下的不过是个空荡荡的架子,门面还是那个门面,但是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了。当年的满汉全席、南北大菜、山珍海馐一样也做不出来,只能做些民间小菜,招揽一些普通食客。

  “就是这股炒菜的味道,错不了!里面做的是八大碗。天津馆子,做桂花鱼骨,要先葱花炝勺,再煸鱼骨。唯有这家是煸鱼骨,再炝葱花。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就觉得古怪,这儿的厨子肯定不是天津厨子!我上次停的地方就是这儿。把这家店围了!快!”

  白九伸手一指,潘虎臣赶紧下令,让警察们将这三层楼的饭馆在悄无声息之间围了个结结实实。

  “这饭店掌柜是谁?”白九的话刚一出口,两个膀大腰圆的兵丁扮作食客,连拉带拽地把一个腿都吓软了的老头儿架出来了。

  “你叫什么?”潘虎臣一把揪住了那老头儿。

  “老汉唐金河……”

  白九拨开人群,走到老头儿眼前,急吼吼地问道:“店是你的?”

  “是!我前年盘下来的。”老头儿抖得筛糠一般。

  “你是哪里人?”

  “老汉祖籍天津,家住宁河东槐沽。”

  “你店里的厨子是天津厨子吗?”

  “是啊!”

  “不对!你在撒谎!天津厨子不可能连八大碗的味儿都做不正!”

  老头儿一听这话,眼泪“唰”的一下就淌下来了,哆哆嗦嗦地问道:“各位警爷,现在饭馆子滋味儿不对都犯王法吗?”

  白九一把将老头儿扶了起来,沉声说道:“这和王法没关系,你老实说,你那厨房是怎么回事?”

  “我来之前这店就是人家的,我是人家雇来的掌柜,我只管在前面招呼客人,厨房是主家自己把持着……”

  “主家姓什么?”

  “姓柳!”

  白九一咬牙,冷笑着说道:“大隐隐于市!好手段啊!”

  白九这话刚说完,二楼突然开了一扇窗,窗户后面站了一个头戴红脸鬼面的中年文士,赫然是柳爷!

  “白九啊白九!我终究还是小看你了,既然来了,不妨进来坐坐吧。”

  潘虎臣瞧见柳爷,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地拔出了枪。白九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潘虎臣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杀了柳爷,你知道那些炸药埋哪儿了吗?”

  柳爷见白九和潘虎臣好一阵嘀咕,“唰啦”一声打开了折扇,笑着说道:“白九啊!我备了酒,在后院等你!我只请了你一个人,其他人,我不想见。”

  言罢,柳爷“吱呀”一声,关上了窗户。

  白九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进门,却被宋翊唤住。

  “怎么?舍不得我吗?”白九嬉皮笑脸地揶揄了一句。

  “小心!”宋翊目光闪动,隐隐红了眼眶。

  白九见伊人动情,不由得豪气顿生,一拿架势,开嗓唱道:“曾记得过五关连斩过六员的将,那刀劈秦琪黄河滩,在虎牢关前战吕布,那力斩华雄酒未寒,那大江啊大浪我过了多少,那小小的沟渠怎能翻了船……”

  白九一路唱一路走,穿过前厅,直取后院,后院正中有祠堂一座,大门洞开。祠堂的佛龛下面,露着一个漆黑的大洞,幽幽地冒着寒气。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一边唱曲儿壮胆,一边蹑手蹑脚地爬下了洞口,沿着下面的石阶向斜下方行去。

  “胆大的蠢子你少要多言,我有心明天赴宴多带人弓马,那怕的是东吴耻笑谈,那到明天我单刀一口去赴他的会……”路越走越黑,洞越钻越深,白九的声音也越唱越小。

  “呼——”一阵劲风吹过,过道两边的烛火“唰”的一声,全都亮了起来,白九下意识地抱头一滚,缩在了一处角落,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敢睁开眼睛,从手指缝儿向外看。夶风小说

  这地方,白九来过,正是那间三千当铺,门口还是那对楹联:酒色财气,来去大千世界;贪嗔痴妄,出入不二法门。

  “这……”白九愣了一愣刚要起身,只见当铺的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门后有四十几个挎枪持刀的大汉分立两侧,当中一桌一椅,正位上坐着柳爷。

  柳爷看着满身狼狈的白九,张口嘲讽道:“就你这个软蛋样子,也好意思唱《单刀赴会》!”

  白九老脸一红,站起身来,跨过门槛,坐在了柳爷的面前。柳爷伸手向上一指,缓缓言道:“此处是元末的一处古墓,深藏于地下,我也是偶然寻得,盘下了这家饭馆,将盗洞开在了后院,将墓室改成了我的大本营。想不到吧,侯家后这片地,百年前是荒郊,百年后却成了闹市,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真是无常啊!”

  白九没心情听柳爷讲古,一拍桌子,大声喊道:“黄不同说,你要炸了海河大堤,是也不是?”

  柳爷看着白九的眼睛,沉默了许久,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是!”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血债血偿罢了!”

  “你要炸的是哪座堤?”

  “炸药就埋在耍儿渡!”

  耍儿渡本名“甩弯儿渡”,位置在齐庄西南、白庄西北,这里距众流交汇的通州不足五十千米,而两地的落差竟达十余米,地势呈喇叭状,大堤正扼咽喉,一旦被炸药爆破,大水奔涌而出的话……ωWW.ba1zw.còΜ

  白九根本不敢往下想,一甩脑袋,站起来就要往外跑,柳爷轻轻用折扇往桌子上一敲。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两列鬼面大汉齐刷刷地拔出了手枪,对准了白九的额头。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儿是你的龙王庙吗?”

  白九扭过头来,涩声问道:“那你想怎地?”

  “陪我赌一把!”

  “赌什么?”

  “这边走,咱们换个地方!”柳爷侧身一推,在墙上推开了一扇小门,门口有两条岔道,一条通向碧绿色的寒潭,一条漆黑幽深,不知所往。

  白九看了一眼那寒潭边上,零零碎碎的全是死人的尸骨和血肉。柳爷察觉到了白九的目光,轻声解释道:“我前不久又杀了很多人,没地儿搁,索性扔到了水里,我也是才知道,原来这潭水底下连着金钟河的老泥滩!好了,不说了,咱们走这边。”柳爷一把揽住了白九的肩膀,带着他钻进了那条漆黑的小路,路边有一架驴车,赫然是白九上次来三千当铺坐的那一架。

  “请吧!”柳爷一摆手,白九轻车熟路地爬进了棺材,自己盖上了盖子。

  “啪——”柳爷抡圆了鞭子,抽在了驴屁股上,那拉车的黑驴发出一声闷叫,迈开四条腿,拖着驴车“吱呀呀”地向前走去。

  白九躺在棺材里,腹诽了一句:“他娘的,也不知道老子是命里犯棺材,还是命里犯驴车,这才几天啊,坐了好几趟驴车了……”

  棺材里头熟悉的迷药味缓缓透了出来,可这次白九“嘘”了半天,也没尿出一滴来。

  “完了完了,水喝少了……”白九没喘几口气,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九转醒,推开棺材盖。

  哗啦啦——哗啦——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白九钻出棺材,向四周一看,只见此刻自己正落脚在一处河堤之上,脚下就是一条奔涌咆哮的大河。柳爷撑着一把伞,站在河边,看着起起落落的河水。

  “这是……”

  柳爷听到了白九的动静,回过身来,指着大河朗声作答:“这就是耍儿渡!那五百千克炸药就埋在咱们脚底下。”

  “你疯了!”白九一声大吼,跑到了柳爷身边,揪住了他的衣领。

  柳爷甩手将伞扔进了大河内,任凭雨水敲打着他瘦弱的胸膛。

  “我心有惑,君可解否?”

  “解如何?不解又如何?”白九反问。

  “我心之惑,事关生杀……若你不能解,我只能用杀人来找答案。”

  “什么惑?你他娘的到底有什么惑?要杀这么多人?”白九瞪大了眼睛,在大雨中暴喝。

  柳爷摘下了脸上的鬼脸面具,露出了一张清瘦沧桑的脸。

  “白九!你说什么是恨?”

  白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恨,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说得好!那你说,如何才能雪恨?”

  “雪恨,倒过来,让仇者痛,亲者快?”白九试探着答道。

  “说得对!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有恨,我有大恨!我要雪恨,我要让仇者痛,亲者快。怎么才能让仇者痛呢?杀!唯有杀!才能让他们惧、让他们怕!我杀了二十年,可是,杀来杀去,杀来杀去……我的亲人越杀越少,我干爹死了!梁寿死了!连阿平也死了!那些仇人在死前痛不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干爹是淌血淌死的,他很痛;梁寿为了帮我一直在豢养山妖,你知道吗?要想让山妖认主,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割腕喂血给它喝,这样才能让大狒狒记住你的气息,梁寿也很痛;还有阿平,阿平因为我,因为我!他被人害了,砍了脑袋!我梦里无数次梦到他,梦里的他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不到十岁……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抱着我的胳膊,对我说:‘二哥,二哥我好痛!啊——啊——”

  柳爷抱着自己的脑袋疯狂地大喊,通红的眼睛看着白九,歇斯底里地说道:“你不是能审尸招魂、入梦寻冤吗?你说!说!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白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张阖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柳爷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冷眼望着天,笑着说道:“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我心里的病是因为我杀的人还不够多。我恨这座城,它夺走了我的一切!一切!”

  柳爷扯开了长衫,露出了干枯的胸膛,指着自己的心口对白九说道:“我这里锁着一只魔鬼!它的名字叫作恨!白九啊白九,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消除心中的恨?”

  柳爷踉踉跄跄地挪了两步,走到了一棵大树旁,一屁股坐在了树洞边上,伸手从树洞里拽出了一盏油灯,用随身的西洋火机点燃了油灯,放回到了树洞里。

  “咔嗒——”柳爷掏出了一把手枪。

  他指了指那油灯,笑着说道:“引线就在这树洞里,只需要一枪,打爆这盏灯,火就能燃到咱们脚底下,到时候——砰!世界都会消失!”

  白九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喊道:“你想怎样?”

  柳爷站起身,抬起枪口对准了白九,冷声说道:“报仇啊!除了报仇,我还能干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梁寿可是被你一箭射死的!”

  “那你还等什么?动手啊!”白九被逼急了眼。

  “我这个人虽然十恶不赦,但是平生最重信诺。龙王庙的老仵作,是你师父吧?当年他救了我和阿平,我对天发过誓,这桩恩情,我早晚报答,大丈夫恩怨分明,言出必践。老仵作虽然死得早,但是你还在……你有没有想过,你一路上坏了我那么多大事,我都没弄死你,你不觉得很诧异吗?不过,什么事都有个限度,老仵作救了我,你杀了梁寿,一命抵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了。而现在,我不得不杀了你!”

  “放屁!”白九看了一眼河水,打断了柳爷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娘的在放屁!拖延时间就说拖延时间,搞这么多噱头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等涨水,这半个月,连降大雨,秋汛之下,河水暴涨。但是只有水位达到最高的时候,炸掉大坝才能有摧枯拉朽的效果。其实你并不像你表现的那样镇定,那样智珠在握。我在侯家后带着警察围了聚庆成,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在等我,你是被我堵了个猝不及防,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脚上穿了一双雨鞋!有谁在家里待着没事干穿一双雨鞋?哼!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今天就是你动手的日子,我在你即将出门炸大堤的那一刻,把你堵了回去。

  “你也算反应快,第一时间抓住了我不知道你要炸哪条大坝的盲点,引我进入地下,目的就是为了以我为人质,牵制住包围你的警察!警察见我在你手中,又不知道你的炸药到底藏在了哪里,肯定不敢强攻,你就这样赢得了斡旋的时间。但是你知道,这个时间是有限的,一旦警察失去耐心,早晚要强攻,所以你安排你那些个手下死守聚庆成,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同时,你带着我从密道出逃,把我扣在身边做人质,你知道我和宋翊关系匪浅,宋翊是宋市长的女儿,就算警察追上来,你用我的性命要挟,宋翊肯定就范,这也就等于给你留了一条退路。

  “然而,你没有想到,这水涨得还是太慢,你带着我已经到了耍儿渡,河水还没涨到合适的高度,于是你故弄玄虚,演了一出戏码,为的就是拖延时间!”

  柳爷闻言,哑然失笑,挑着大拇指赞道:“好好好!老仵作当年不收我,却也找了个七窍玲珑的传人。只不过,刚才那番话,我确是出自真心,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犯不着和你解释。水涨得差不多了。”

  白九一低头,瞬间发现,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涨到几乎和大堤平齐。

  “都结束了……”柳爷一笑,将枪口对准了树洞里的油灯。

  “且慢!”白九一声急吼。

  “你输了。”

  “哈哈哈哈,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呢!柳爷啊柳爷,你就不想想,我明明看破了你的行藏,仍旧陪着你瞎折腾,是为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柳爷瞳孔一紧。

  “时间!我也需要时间!”

  “什么时间?”

  “打败你的时间!”白九成竹在胸,猛地挺直了腰背。

  “胡吹大气,打败我?好!我就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枪快!”柳爷一咬牙,对准了油灯,眼看就要扣动扳机。

  “咔嚓——”天雷霹雳,一震之间,一只湿漉漉的猴子从树冠上一跃而下,抱着柳爷的胳膊,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那猴子牙尖嘴利,只一咬,就咬断了柳爷的一根食指。

  “啪嗒——”柳爷手枪落地,被那只猴子捡起,飞也似的蹿进了雨中。

  柳爷强忍断指之痛,飞起一脚,就要踹碎那油灯。与此同时,白九扑了上来,抱住柳爷的脖子,向后一倒,把他拖倒在地。

  “邓摘星!”白九扯着脖子一声大喊,一个肩膀上蹲着两只猴子的汉子从雨幕中钻了出来,正是白九的至交好友、耍猴儿的手艺人邓摘星是也。

  两个时辰前,黄不同身死,白九越狱而出,刚跑到牢门前,白九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窝了回来,拾起地上的钥匙打开了牢门,放出了关在里面的冯老鼠。

  冯老鼠以手掩面,哭着喊道:“九哥,我没脸见你!”

  白九啐了口唾沫,张嘴便骂:“冯老鼠,这顿打你他娘的先记着,老子现在没时间和你讨论脸的事!黄不同的话你也听见了,柳爷要炸海河大堤,水淹天津卫,满城的老百姓命悬一线。我白九虽然不是什么人物,但也知道义所当为、有进无退的理儿,柳爷这人,智计百出,凭我一个人断然无法与他周旋,你现在赶紧去南市,找邓摘星,让他带着最机灵的猴子去挂甲寺门口等我,让那猴子一路尾随在我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切记,只能用猴子跟,人不能离太近,柳爷不是傻子。”

  就这样,在挂甲寺门外,一只灰色的小猴儿在邓摘星的指挥下,一路飞檐走壁,跟着白九在天津城里一通绕圈,而后跟着白九钻进了聚庆成地下的古墓之中,藏身在驴车底下,跟着柳爷一路来到了耍儿渡。柳爷再机警,也没想到跟踪自己的会是一只小猴子。而邓摘星则带了七八只猴子,一只跟一只,远远地追在柳爷后头,也跟到了耍儿渡。

  刚才白九故意和柳爷大喊,就是为了引起邓摘星的注意。邓摘星捕捉到了白九的暗示,指挥小猴儿在柳爷开枪的瞬间咬断了他的手指头,夺下了手枪!

  此时,白九和柳爷滚作一团,在泥水中来回厮打,邓摘星一撸袖子就要来帮忙,白九一手掐着柳爷脖子,一手张开五指去抠柳爷的眼睛,同时歪着脖子大喊:“别管我,油灯快弄走,看看树洞边上还有没有引火的东西,把那洞口用泥巴封上!”

  柳爷一顶膝盖,撞在白九的肋下,白九一声惨呼,被掀翻在地,柳爷挣脱白九,手腕一抖,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直奔邓摘星而来,白九在地上打了个滚,扯住柳爷脚脖子,两腿一盘,脚跟一蹬,踹在了柳爷的膝盖窝儿上,柳爷身子一歪,被白九扯倒在了地上。

  “找死!”柳爷面露凶光,反手一刀,来捅白九,白九向后一仰,虽然躲过了要害,大腿上却也被划了好长一条口子。

  与此同时,耍儿渡旁边土路上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一身血的潘虎臣带着宋翊和一大堆警察,正拎着枪往这边跑。

  “柳爷……看来您那几十号人马已经被剿灭了呀!哈哈哈哈哈!”

  “砰——”柳爷飞起一脚,踹飞了白九,扭头就跑,白九的一瘸一拐地爬起身,在泥水里一扑,拽着柳爷的腿,将他按倒在地。

  柳爷看着瘦,劲儿却不小,他飞起一肘,正打在白九的太阳穴上,白九眼前一黑,手脚瞬间一麻。

  “这是你自己作死的!”柳爷一只胳膊抱住了白九,另一只手攥紧了匕首,“噗”的一声捅进了白九的小腹。

  柳爷一咧嘴,露出了一排森白的牙。

  “我是跑不掉了,黄泉路上有你陪,我也不孤单了。”

  “咳咳——”白九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柳爷。

  还没跑到地方的宋翊,瞧见柳爷一刀捅进了白九小腹,整个人一僵,直接栽倒在了地上,潘虎臣举起手枪“砰砰砰砰”连发了数枪,尽数打在了柳爷的背上。

  柳爷瞪圆了眼睛,发了声喊,抱着白九“扑通”一声扎进了汹涌的河水之中。

  宋翊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几次从地上爬起来,跑了没几步,又直挺挺地栽到了地上。

  “白……白……”宋翊已经吓傻了,舌头硬得发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知道指着河水大叫。

  宋翊甩脱了鞋,跑到河边,就要下水,潘虎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宋翊。

  “不行!水太急了,谁下去谁死啊!”

  “不……白九……白九还在下面……”

  潘虎臣强忍悲痛,沉声劝道:“他被扎了一刀,水这么急,他……他不可能活的……”

  宋翊“扑通”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冲着河水哭道:“白九,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你不是要亲我吗?你不是要亲我吗?你回来啊!我让你亲,让你亲了,你回来好不好,只要你回来,我亲你都行!”

  说时迟,那时快,宋翊这头话音未落,河水里猛地伸出了一只手。

  “哗啦”,伴着一声水响,白九的脑袋从水里探了出来。他一手扶着坝,一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了一个木雕的龙王像,那龙王像的正中赫然有一处被利刃贯穿的刀痕!

  刚才柳爷那一刀正扎在白九怀里的龙王像上!

  “我的亲娘啊!龙王爷显灵了——”白九一扁嘴,整个人哭出了声。

  宋翊也破涕为笑,手忙脚乱地把白九往岸上拉。白九一边挣扎着上岸,一边问道:“我刚才在水里听你说,你要亲我?”

  此话一出,宋翊的脸“腾”的一下红得发紫。

  “你给我下去吧!”宋翊飞起一脚,将刚爬上岸的白九踹回到了水里。

  “扑通——”白九落水,岸上传来一阵大笑。与此同时,大雨渐弱,刚涨上来的水,缓缓地退了下去。

  柳爷一案,就此告破,天津城转危为安。

  真个是:

  大河流水泛清波,

  津门自古奇案多。

  鬼市蛇鼠分文武,

  帮派英豪问几何?

  当放手时应放手,

  该舍得处需舍得。

  万丈红尘一身剐,

  梦醒方知身是客。 大风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暗流:九河奇案更新,柳木傩神免费阅读。https://www.ba1zw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