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津城古寺众多,其中犹以挂甲寺为最,挂甲寺原名庆国寺,修建年代已不可考,其“挂甲”二字,源自贞观十八年。相传太宗皇帝东征归来,路过大直沽时发现庆国寺,大将军尉迟敬德率军在此地修整。
时值大雨初晴,尉迟敬德命部下的将校,将身上的甲胄卸下,挂在寺院周围晾晒,一连数日。太宗兴起,向献茶的僧人慈航要来纸笔,亲书“挂甲寺”匾额一方,悬于山门之上,改庆国寺为挂甲寺。《天津县志》明万历二十八年《重建挂甲寺碑记》一篇中有载:“大直沽迤南三里许,有古刹曰庆国寺,后名挂甲寺。其由来远矣,图经无考……世远倾颓,遗址尚在。”
挂甲寺千年以来,栋宇嵯峨,象设赫濯,遐迩士女,瞻谒云集,香火鼎盛,故而多出高僧,当今的住持方丈,法名妙悟,年高德劭。
月上中天,挂甲寺,天王殿。
长须飘飘,白眉如霜的妙悟禅师正在擦拭天王殿的神像,一个中年僧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妙悟禅师的背后,这僧人生得面目黝黑,唇方口正,额阔顶平,狼行虎步。
妙悟禅师听到脚步,缓缓回过头来,微微笑道:“本觉,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本觉和尚双手合十:“师父,晚上风冷,您别着凉。”
本觉一边说着话,一边解下自己的僧衣,披在了妙悟禅师身上,随后关上了门窗,只露出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你倒是有心了!”妙悟禅师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本觉的肩膀。
本觉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一撩衣摆,跪倒在妙悟禅师的身前,叩头说道:“师父,弟子有一事相求!”
“何事?”妙悟禅师赶紧来搀本觉。
本觉跪在地上,深低着头,抱着妙悟禅师的脚,涩声说道:“师父,弟子惹了一桩天大的灾祸,想向您借一件东西遮蔽。”
“灾祸?东西?你要向为师借什么?”
本觉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咧嘴笑道:“您的项上人头!”
“啊?”妙悟禅师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声枪响,妙悟禅师的额头上瞬间开了一个血洞。
“扑通——”妙悟禅师仰面栽倒。
本觉和尚跪在地上,紧紧地埋着脑袋,用手肘支地,向门边爬去,从门缝里向外看,只见月光底下,大雄宝殿的屋檐尽头闪过一个漆黑的身影。
本觉和尚喘着粗气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确定那身影已经离去。这时,寺庙内的十几个僧人听见声响,开始陆续披上衣服,走出禅房,迷迷糊糊向四周查看。
“唰——”本觉和尚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肘长的砍刀,爬到了妙悟禅师的尸体前面。
“师父,对不起了。”本觉和尚一刀砍下了妙悟禅师的人头,抱在僧衣里,钻到了天王殿后头,隐没了身形。
壹
半个月来,天津城里发生了两件怪事,引发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和猜测。
头一件事唤作“阴兵过河”,这件事源自一处废弃的河道,名曰:金钟河(1953年天津市政府将河道填平修路,就是今天的金钟河大街)。此河起于明朝天顺二年,经常淤塞,曾经过多次疏浚。到了明朝天启五年,再次开浚,取名为通海屯河,流经菱角沽、刘快庄、宜兴埠、塌河淀、七里海至桥城所。清乾隆十年,在通海屯河的基础上又开挖了陈家沟引河,上口和贾家沟引河共用,传说当时有一高僧沿河乘舟下游,将近入海处,因水流湍急,潮水鸣若洪钟,故赞为金钟河,金钟河由此得名。
这金钟河水域茫茫,帆影点点,塌河淀里,碧波万顷,沙鸥起落,是天津卫水产丰盛的一大渔场。然而好景不长,民国初年,由于海河三岔河口裁弯取直工程的影响,金钟河水源断绝,几乎淤废,成了一段野草丛生、臭气熏天的烂泥滩子,鱼虾绝迹,蛤蟆多生。
天津人好嘴,贪爱吃喝,一般的贫苦百姓吃不上山珍海味,只能在野趣上抓挠。天津有一道名菜小吃,唤作炖野蛤,乃是从东北传来的吃法。做法简单粗暴,首先将活蛤蟆清洗两遍,用半开的水将蛤蟆烫死,这过程极其讲究,水热了,烫出的蛤蟆肉就僵硬;水凉了,蛤蟆肉就松懈。烫久了,蛤蟆容易秃了皮,影响品相;烫的时间短了,蛤蟆还烫不死。
烫完了蛤蟆,就可以起锅烧油了。大火烧锅,加葱姜大料爆香,再转小火,放入生抽、老抽、白糖、黄酒、辣椒熬成酱汁,放入蛤蟆,等到蛤蟆煮得开始出水了,就可以盖上锅盖焖了。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香味就顺着锅盖缝儿往外飘了。
这炖蛤蟆做法简单,滋味的高下全在蛤蟆上,天津有首打油诗,念作:春吃江鱼秋吃蛤,一黑二黄三青花。红油勾芡半炷香,上下沉浮小金瓜。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吃蛤蟆,要讲究时令和品类,最好的季节是秋天,秋天的蛤蟆要冬眠,积存油脂,最是肥鲜,大火稍微一炖,在酱汁中上下浮沉,那色泽就和金瓜一般。
这众多蛤蟆里,最美味的是黑斑大蛤蟆,这黑斑大蛤蟆多生在泥地中,以金钟河老泥滩最好。所以一到了秋天,抓蛤蟆的天津百姓都扎堆儿往金钟河附近走。蛤蟆喜湿喜暗,故而捕蛤都在晚上。
话说这一晚,码头扛包的苦力佟喜顺下了工,挎上个竹篓,直奔金钟河老泥滩,家里三个孩子闻见隔壁邻居炖蛤蟆都快馋哭了,无论如何,佟喜顺今天也得捞上一篓子,回去给小孩解解馋。
待到佟喜顺赶到老泥滩,浅滩处已经聚了不少人,明处的蛤蟆都被逮了个七七八八。佟喜顺无奈,只得挽起裤腿儿,赤着脚向泥潭深处走去。
佟喜顺摸了半宿,也没抓到几只蛤蟆,心烦意乱的他顺着老泥滩越走越深。突然,佟喜顺的脚面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缓缓弯下了腰,两手顺着大腿外侧向脚面一抱,伸手抓了那个软软的东西。那东西油腻腻的在佟喜顺手心里打滑,佟喜顺一咧嘴,把那东西从泥里拽了出来,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黑斑大蛤蟆,分明是一只五指分明的断手。
佟喜顺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尖叫。
不多时,周围挖蛤蟆的老百姓就凑了过来,中间有胆大的后生围着佟喜顺捞出人手的地方一阵摸刨,竟然挖出了七八具死人尸首,这一下可炸了锅,不少老百姓蹚着泥上了岸,发了疯似的跑回了家,其中有几个冷静点儿的赶紧报了警。潘虎臣听说金钟河老泥滩里挖出了死尸,哪敢怠慢,带着人马直扑现场,组织了一百多名警力,调用河工开挖,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挖出了五六十具尸体,一字排开摆在河滩边上,那场面要多瘆人有多瘆人。街面上当时就传开了,说是这金钟河老泥滩里有一只黑斑大蛤蟆成了气候,名曰“黑斑大王”,瞧见天津的百姓年年抓它的子孙烹煮,气愤不过,用术法摄人魂魄,一只蛤蟆换一条性命,那些被摄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被黑斑大王召唤,成了老泥滩的阴兵,守在河底,专门拖来逮蛤蟆的人的脚后跟……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泥滩这边的事还没完,挂甲寺又闹了人命,老主持妙悟禅师被杀死在天王殿内,项上人头不翼而飞。有好事者将这两件事放到一起编排,非说是老禅师和那黑斑大王斗法落败,被摘了人头,这股谣传愈演愈烈,老百姓甚至在老泥滩边一边将逮来的蛤蟆放生,一边拜求黑斑大王饶命。
宋翊忙得脚不沾地,在老泥滩边上来回查看,检查着每具尸体,并将情况记录在本上。魏虾米抡着警棍,驱散了好几拨烧纸的百姓,好几十个河工还在泥潭里搜寻,不断有新的尸体从泥里被挖出来。
“喝口水吧!”潘虎臣端着一碗水走到了宋翊旁边。
宋翊摘下手套,喘了口气,接过潘虎臣手里的水,一饮而尽。
“都是怎么个情况?”潘虎臣看着一地的尸体,皱着眉头问道。
宋翊将水碗放到一边,领着潘虎臣在尸体中间行走。她一边走一边指着尸体说道:“咱们眼前这些尸体,死亡原因很多,有的是枪伤,有的是刀伤,有一半死于中毒或窒息。尸体上都有捆绑和殴打的痕迹,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是死于争斗砍杀,有的当场死亡,有的被捆绑殴打后,灌入了毒药。
“你看这具尸体,腐败是由腹部开始的,最早出现的征象就是腹部膨胀。这是由于细菌的作用产生腐败气体,引起肠道胀气的结果。你看他肚子上的绿斑,呈现淡绿色,这种绿斑的出现,盛夏季节约在死后十二小时以后,春秋季约在死后24~48小时。斑点最初为淡绿色,以后逐渐变为深绿色,再过几天,就会蔓延全身,变成褐色或黑色。这十五具尸体,死亡时间都在两天以上。你再看这边这几具,口鼻内都有粉红色的血水,说明尸体在沉入泥水之前被翻动过,因为翻动尸体的时候会有气体大量进入血管内,导致口鼻腔流出泡沫样血水,这几具和那边那八具尸体一样,死于一天前。您再往这边走,从您脚下画一条线,往北所有的尸体都死于三天以前。”宋翊一边说着一边挑开几具尸体的上衣,给潘虎臣指点解读。
“咳……咳……也就是说,这些尸体最少经过了三次抛尸,是不同的时间段扔进金钟河的老泥滩里的?”潘虎臣掩住了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
“从尸检角度来讲,是这样的。”
“不对啊!这些日子,正是逮蛤蟆的日子,金钟河老泥滩附近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凶手是怎么抛尸的呢?而且一抛就是好几十具,不可能没人看见啊?”潘虎臣一边嘀咕一边招手唤来了魏虾米,指着满地尸体:“照都拍了吗?”
“拍了!”
“有查到身份的吗?”
“没有!”
“有人来认尸吗?”
“也没有!”魏虾米苦着脸答道。
“怎么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办的差事?”潘虎臣破口大骂。
魏虾米脸上的皱纹都快挤成一个干橘子了,一边擦汗一边说:“我的局长啊,这尸体在这泥水里泡得都水肿了,有的还能认出模样,有的那都没人样了呀!”
“没人样也得拍,把照片贴出去,快点儿!”潘虎臣狠狠地在魏虾米屁股上踹了一脚,魏虾米连滚带爬地去取照相机,领着两个小警员挨个儿给尸体拍照。
“这他娘的真烦人啊!”魏虾米一边拍照一边嘟囔。魏虾米掀开了一片草席子,露出了底下盖着的一具尸体,那尸体颈下两腮鼓了好大的两个圆球,将皮肤撑得透明轻薄,连里面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个蛤蟆成精了吧!”魏虾米啐了一口唾沫。
突然,那尸体两腮鼓起的圆球“啪”的一声爆了开来,粉红色的汁液溅了魏虾米一脸。
“啊——啊——救命——”魏虾米一声惨号,一个屁墩儿坐在了泥水里。
“救命啊——”魏虾米眼泪都淌下来了。宋翊听见魏虾米大叫赶紧跑了过去,急声问道:“怎么了?”
“我……我中了尸毒了……”
“尸毒?”宋翊看了看魏虾米,又看了看他对面那尸体,“扑哧”一笑,伸手扶起了魏虾米,“别怕,哪儿有尸毒……”
“啊?什么?”
“这叫尸泡,也就是尸体腐烂形成的水泡,人死后循环血液流向尸表,血浆渗出血管外,在皮肤的表皮与真皮之间聚集,形成水泡,腐败水泡内的液体颜色淡红或淡绿,随着时间推移,水泡会胀破……”
宋翊的话还没说完,魏虾米和那两个小警员早就已经控制不住胃部的痉挛,“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宋翊见魏虾米他们吐得可怜,一心软,接过了相机,轻声说道:“你们去休息吧,照片我来拍就好。”
魏虾米吐得脸色蜡黄,话都说不出来,朝着宋翊一拱手,扭头就跑。
潘虎臣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冲着魏虾米逃跑的方向,一顿大骂,一边骂一边走过来,对宋翊说道:“这帮废物,有什么啊?一个死人而已,我真是得好好收拾收拾……”
潘虎臣无意间瞥见了尸泡爆开的那具尸体,一股酸水顺着食管就涌了上来,潘虎臣伸手一捂嘴,隔夜的酒饭顺着手指缝儿就喷了出来。
宋翊皱着眉,叹了口气,不禁又想起了白九。刚发现尸体的时候,宋翊就去了龙王庙,想找白九来帮忙,谁知道白九根本不在龙王庙,宋翊问了好几个平日和白九厮混的朋友,可谁也没有他的消息。
“这个白九,一到需要他的时候,就没了影子,也不知道躲在哪个青楼酒馆……”宋翊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白九。
贰
天津城东,宴宾楼,花二爷在包间里喝得眼花耳热。
花二爷打了一个酒嗝,伸手揽住了一个身量婀娜的女子,使劲儿一搂,将她抱在了怀里。
“小银雀啊小银雀!二爷我想死你了!”
原来这女子就是最近在天津城艳名初现的京戏花旦,艺名唤作“小银雀”。
花二爷搂着小银雀,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摩挲着小银雀光洁的大腿,轻轻一撩她旗袍的下摆,红着脸笑道:“小美人,你这旗袍的开衩还是太低了呀!”
小银雀俏脸羞红,咬着花二爷的耳朵,低声细语道:“二爷,人家日子过得紧,哪里有钱做新旗袍嘛?”
“没钱找二爷啊!钱不是问题,只是二爷不知道你的尺寸啊!”
花二爷被小银雀撩拨得心花怒放,脸上的油都绽出光来了。小银雀幽幽一笑,吐气如兰,在花二爷耳边笑道:“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
“哎呀呀!我的宝贝儿,二爷就稀罕你这点,有文采!有情调!来,让爷香一个!”
小银雀半推半就地让花二爷占了些便宜,轻轻一推,架住了花二爷的脸,笑着说道:“二爷,我去楼上洗个澡等您。”
小银雀手指在花二爷手心里一捻,悄无声息地将一把房门钥匙塞在了花二爷的手里。
花二爷拍着巴掌送走了小银雀,自顾自地喝了两杯酒,就急吼吼地出了饭厅。他看了一眼手里那把钥匙上的小号牌,快步上了三楼,直奔小银雀开好的客房跑去。
“咔嗒——”花二爷拧开了房门,奔着床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脱衣服,等跑到床头的时候,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短裤,床上垂下了轻纱的幔子,依稀能看到被窝里裹着一个人。
“宝贝儿!二爷来了!”花二爷一声怪叫,扯开幔子,扑了上去,把被子一掀,刚要下嘴才发现,被子底下躺着的根本不是小银雀,而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男人。
“啊——白九!”花二爷吓得发出了一声惨叫,瞪大了眼睛。
“二爷,你听我说……”白九尴尬地抽搐了一下嘴角。
“说你娘——我枪呢?我他妈今天非崩了你不可!”花二爷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到处找手枪,找了半天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没带枪。
“二爷,我是……”
“我掐死你!”花二爷一声大喊,扭过头来,两手扼住了白九的咽喉,把白九按在了床上,白九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和花二爷撕扯,一边辩解道:“二爷放心,小嫂子在浴室里,我只用了点儿迷药,并未伤她。”
“我容易吗?我容易吗!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怎么每次都能遇上你啊!你和我是有多大仇啊!老子今天必须掐死你!掐死你!”
花二爷什么也不听,一门心思和白九厮打。
“二爷,您听我说,我找你是有一件天大的事!”
“天大?有多大?还能有老子找女人事大?”
“柳爷!柳爷的事!”
花二爷听到“柳爷”二字,手脚一滞,神色慌张地向四周张望,手忙脚乱地从白九身上爬了下来,关好了门窗,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什么……什么柳爷?”
白九坐到床边,一边揉着被花二爷掐得生疼的脖子,一边冲花二爷翻白眼。
“我说二爷,玩这个就没意思了吧?天津城里还有您不知道的事?这事我真着急,您开个价,就是把我那龙王庙卖了,我也把钱给您凑上!”
“不是钱的事,这……这是要命的!我可不敢乱说……柳……那就是个亡命徒,你惹他做什么?赶紧滚,赶紧滚,就当我今天没见着你,你可千万别连累二爷我跟着吃瓜落儿!”
花二爷揪着白九的领子发疯了似的往外推。白九两手死死抠住床沿,大声喊道:“二爷!二爷!您听我说,这事我要是办不成,早晚也是个死!我到了黄泉路上,形单影只,我多寂寞啊!多空虚啊!我孤独!我冷啊!我必须得找个伴儿!”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就觉得你花二爷不错,反正我已经把命典给三千当铺了,一旦玩儿砸了,大不了就是个死。有花二爷陪着,我也值了,您说吧,是想死在你大老婆手里,还是死在柳爷手里?你要是想死在你大老婆手里,我就去告密,说你在外面寻花问柳,四处乱搞;你要是想死在柳爷手里,我就去三千当铺,告诉柳爷,说你知道他的秘密。”
“放屁!话可不能乱说!”花二爷打了个冷战,裤子都顾不上提,一个箭步跑到白九身前,捂住了他的嘴。
“第一,我没乱搞;第二关于柳爷,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九没答话,只是用狐疑的眼光瞟着花二爷,花二爷被看得浑身发毛,一屁股坐在了白九旁边,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就好比摸黑走山路,我看到了老虎咬死的人,闻到了老虎的味道,还发现了老虎的脚印,我知道这山里有只老虎。但是,我躲着就是了,没必要跟着脚印去看看那老虎长什么模样。这人啊,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武松的手段,就别往景阳冈前面凑。你说,是这么个理儿不是?”
花二爷说得恳切,不似作伪,白九沉思了一阵,一嘬牙花子,揽着花二爷的脖子说道:“二爷,我不用你帮我找老虎,你就帮我指点一下老虎的脚印,我自个儿顺着追,是生是死绝不拉你下水,如何?”
花二爷犹豫了一阵,心中暗道:“这白九是个吃死人饭的,乃是街面上有名的滚刀肉,被他缠上,甩也甩不掉,不如趁势把他送到柳爷嘴边,是生是死都是他的造化,我也落个清净。”
想到这儿,花二爷一点头,算是答应了白九的请求。白九大喜,掏出了怀里的纸条,上面写着“黄不同”三个大字。
“二爷,您上眼!”
花二爷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小声说道:“这黄不同是鬼市的一个门主。”
所谓门主,就是指常年在鬼市支摊,专做一门生意的人。
“门主?哪一门?”白九赶紧追问道。
花二爷向四周看了一眼,信手捞起了桌子上的一张报纸,两手一撮,卷成了一个长筒,托在掌心,将一端凑到嘴边,鼓起腮帮子虚嘬了一口,摆了个抽鸦片的姿势。
“是鸦……”
“嘘——我可什么都没说啊!”花二爷紧张兮兮地摆了摆手。
“明白!明白!”
“我就知道这点儿,更深的掌故就得你自己查了。”花二爷说到这儿,仰头一躺,瘫在了床上,将手上的报纸打开,平铺在了脸上,再也不发一言。
白九拱了拱手,隔着报纸,在花二爷耳边说道:“谢二爷,小的不打扰您的好事了,小银雀的迷药一杯清茶就可解。”
“滚——”花二爷翻了个身,闷喝了一声。
“好嘞!”白九咧嘴一笑,转身出了房间。
鬼市者,牛鬼蛇神聚散之地。为什么叫鬼市?这里头有两大缘由:一来这鬼市后半夜到凌晨开市,天一擦亮就散市,来无踪去无影,再加上这个市场是在晚上开的,大晚上的这段时间是最冷的时候,有个说法叫“鬼龇牙”,意思是说天冷把鬼都冻得龇牙了;二来这鬼市交易的东西鱼目混珠、真假难辨,谈价都是在袖筒里捏手指头,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扣在手上说事的。
这鬼市南北都有,各不相同,就拿近处的说,这京城的鬼市和天津的鬼市就差了不少味道。京城的鬼市,支摊的都是些没落的王公贵族,想当初在大清的时候,这些个八旗贵胄也是辉煌一时啊,终日里享清福、吃皇粮。后来大清朝亡了,这些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老少爷们家境落败,上顿不接下顿,饿得眼花腿抖。怎么办呢?卖家产吧!于是这些个旗人老爷们开始变卖家里藏的货底子。可是这些老爷们早先可都是显赫过的,讲究个“虎死不倒架”,别看饭都吃不上了,可这面子不能丢,卖家产可以,但不能让人看着脸。于是只好在黑咕隆咚的凌晨摆摊卖老货。避着光,不露脸也不说话,买家自己打着灯笼在地摊上挑选;而天津这地儿,没有北京那么多卖家产的贵族,多的是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卖的东西没几样是祖上传下来的,军火、鸦片、古董、西药等市面上禁止贩卖的东西,天津鬼市里都有销售。
在天津老城南门外以西有片开洼荒地,康熙年间,开辟为洼地种稻。1901年城垣拆除后,居民逐渐南移,这片才开拓成了城区,是为“南开”。随着南开民居不断向西开拓,边缘地区聚集了大量的穷苦人家,成了一片新的聚集区,是为“西广开”,意思就是“南开”再向西扩展的开拓地,天津最大的鬼市就在西广开。
凌晨时分,秋风刺骨,白九裹了一件破皮袄,在脸上围了一条麻布围巾,一步三晃地来到西广开鬼市。
漆黑的夜幕之中,半条长街人影晃动,街边两侧的黑暗中每隔三五步就立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将站在摊子后面的人影拉得老长。
左边那个老婆子,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肩上披着一身旧蓑衣,怀里抱着一个棉布包裹,在阴影里左右徘徊,不时有人走过去,往她怀里拿捏——这是个卖小孩的拍花拐子!
右手边,有个干瘦的老头儿,在树底下支了个草棚子,叼着烟卷,无精打采地抽着烟,遇到上来搭茬儿的,就从草棚子里拖出一个长条的木箱,把木箱打开一条缝,让买主伸手进去摸,只能摸,不能看。过了一会儿,有人在袖子里和他谈好了价钱,干瘦老头儿掐灭了烟,将箱子递给那买主,白九看得很清楚,箱子里有一层油纸,这是个卖黑枪的匪帮贩子。
身后的土墙底下,缩着个矮小的汉子,身前铺了一块破布,上面摆着不少瓶瓶罐罐,隔着十几步远,白九就能闻到他身上那层浓厚的土腥味和那些物件身上的臭味,那是尸臭,白九最熟悉不过——这是个挖坟掘墓的土爬子(盗墓贼)。
白九在鬼市溜了好几个来回,在几个小摊前来回转悠。
鬼市交易,买家和卖家流动性极大,大多讲究不看脸、不搭话。但是其中也有例外,这个例外指的就是在鬼市支幌子的人。所谓幌子,又称“灯幌儿”“鬼幌儿”,什么意思呢?就是撕下一块布条,写上字号,压在自己的油灯底下,这就叫支了幌子。支了幌子,就代表这人常驻此处,已经立地生根了,做的就是长久的买卖。这种买卖,许进不许出,挂了就不能撤,否则慕名而来的买家就容易扑空。能在鬼市支幌子的,干的肯定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接触的也都是些亡命徒,你胡乱放人家鸽子,人家岂能饶你。按照江湖惯例,敢在鬼市支“空头幌子”的,砍死算白砍!
花二爷说黄不同在鬼市支了幌子,那就肯定错不了。果然,白九转了两圈,在一口水井台子上,发现了一个破败的烛台,烛台底下压着一个破布条,上面正写着“黄不同”三个大字。蜡烛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一个戴着墨镜和瓜皮帽,穿着唐装和皮鞋的中年男子正躺在一架摇椅上,闭目假寐。
白九眯了眯眼,背着手走了过去,还没走到那人跟前,那人便猛地睁开了眼,缓缓从摇椅上坐了起来。他一抬袖子,将胳膊架到了白九面前,白九会意,将手伸进了那人的袖子里一摸,便摸到了两枚纸包的小球儿,白九手指一动,将那俩小球儿捞在掌中,抽出手凑到了烛台边上,扒开外面的包纸一看,顿时明了。
原来这人以为白九是来买鸦片的,抬手先给了白九两个样品,让白九挑选。彼时,京津两地的鸦片多来自英国怡和洋行、沙逊洋行和哈同洋行,三家洋行利用在中国的租界特权和内河航行特权,将制毒、贩毒的机关布满中国,这些洋行销售的鸦片主要为印土(印度鸦片),按品质分两种。一种优质的,叫“大土”,每颗重3磅,用烟叶包裹,黄黑色,质地较软,主要供贵族、官僚吸用。每两价格高达光洋3~4元。另一种低劣的,叫“小土”,每颗重1磅,黄黑色,质地较大土坚硬,均价约每两2元,主要给平民和穷人吸食。
此时,白九手里的两个纸包小球,拆开来正是两种“土样”,一种大土,一种小土。
白九装模作样地嗅了嗅,然后凑到摇椅边,小声说道:“并肩子,可是喇嘛蔓?”
白九用的是江湖上的“春点”,也就是黑话,所谓“并肩子”,是“兄弟”的意思,“喇嘛蔓”指一个“黄”字。连起来就是说:“兄弟,你可是姓黄吗?”
那中年男子听了白九的话,脸上一沉,不悦地说:“老合春点大开,何不先递门槛儿?”
这话里,有几个关键词,“老合”指代“江湖老手”,“春点”是黑话的意思,“递门槛儿”意为“自报山门”。翻译过来就是说:“兄弟也是内行人,张嘴就是江湖春点,想问我底细,先来个自报家门!”
白九微微一笑,摆了个江湖上常用的山字手,抬眼说道:“雪花蔓,吃的土点饭!”(我姓白,是做死人买卖的。)
那中年男子坐起身来,疑声问道:“吃土点的?盘芙蓉做甚?”(你个做死人买卖的,打听鸦片干什么?)
“里码人搭桥,前来碰码!”(有懂行的熟人介绍,让我来见见面。)白九试探着答道。
“里码人?该不是掉脚子走水了吧!”(哪来的熟人?不会是被兵警抓住,说漏了嘴吧?)中年男子“咔嗒”一声在袖子里给手枪拉开了保险,对准了白九的心口。
白九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拇指上立,其余四指弯曲,端在胸前,沉声说道:“大将点兵新挂柱,海河边上第一香。”
“大将”这个词在春点里可不能乱说,非在当地数一数二的人物不能当这二字,“点兵”是“差遣”的意思,“挂柱”指“新入伙”,“第一香”里的“一”这个数字在春点里读作“柳”(一二三四五,柳月汪载中;六七八九十,申行掌爱句)。白九的这句话是说:“有个江湖上的大人物差遣新入伙儿的我,来此办事,这个大人物在海河两岸赫赫有名,他姓柳。”
一听这个“柳”字,中年男子吓了一跳,收起了手枪,赶紧从躺椅上跳了下来,朝着白九拱手说道:“在下杨东胜,有眼不识泰山,兄弟莫怪。”
“客气了!不知这黄不同……”
“黄不同是我老大,半个月前说有急事要离开一阵子,鬼市的幌子离不开人,他命我在此地支应,昨天他飞鸽传书给我,说若是有柳爷的人来寻他,便指引那人去往娑婆鬼树!”
白九闻言,来不及道谢,只一拱手,便匆匆向北而去。这娑婆鬼树是一颗五六人合抱的大柳树,就长在西广开鬼市街头,1875年的时候,年仅四岁的光绪皇帝刚一即位,黄河以北便爆发了百年罕见的大旱,京师和直隶地区从春到冬,愣是一滴雨都没下。转过年来,旱情越来越严重,直隶、山东、河南、山西为主要灾区,北至辽宁、西至陕甘、南达苏皖,赤地千里,粮食产量减半,山东收成不及往年的三成。
据《山东通志》称,该年全省“大旱民饥”。山西巡抚曾国荃向清廷奏报时称:“晋省迭遭荒旱……赤地千有余里,饥民至五六百万之众,大祲奇灾,古所未见……询之父老,咸谓为二百余年未有之灾。”
大旱之下,附近的灾民开始大面积流动,饥荒肆虐,致使一些食不果腹的灾民“状如饿鬼,饥则掠人食”,夜半孤身逆旅者,往往失踪,父老皆“相戒裹足,不敢出门”。
彼时,山东有一村,名曰“大柳树村”,村中父老因大旱,田间颗粒无收,为了果腹,只能举村逃荒,行至天津城外,先是捞鱼捉虾、啃树皮草根,后又食观音土,再至后来,实在没什么吃的了,这帮饥民就打起了小孩子的主意。在村内某些人的带领下,这些饥民竟然偷偷混进城,偷小孩子烹食,结果被巡夜的兵丁逮了个正着,一举拿下了三十六个大柳树村的村贼,用铁链凿穿了琵琶骨,穿成一串,拉到西广开,一刀一个砍了脑袋,埋在了泥地里的一棵大柳树底下。
那大柳树的根饱吸人血骨肉,生得越发粗壮,相传每到月圆时分,人从树下走过,常能见到腐烂到只剩枯骨的手脚从树下伸出,拖拽行人脚踝……
1901年老城垣拆除,居民南移,夯土填挖的时候,这地界突然开始闹鬼,一下子死了十几口人,管事的慌了,找了不少法师前来抓鬼,怎料鬼没抓到,抓鬼的死了好几个。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有一游方僧人到场,在大柳树下盘坐一宿,诵经作法,一连七天,慑服了作乱的鬼怪,并安排众人用红绸铜锁捆住了大柳树的树干,系在了六根降魔杵上。
那和尚嘱咐道:“此地恶鬼已被我用佛门的娑婆大阵压在树下,尔等破土动工,切记绕过这棵大柳树,只要不动此树,百无禁忌;若动此树,神仙难救。”言罢,游方僧人飘然离去,不收分文。
此后,西广开开荒建房,均绕开这棵大柳树,再也没发生过闹鬼的凶事。由于百姓畏惧神鬼之说,安家置地多远离这棵鬼树,使得这棵鬼树在闹中偷静,竟然在杂乱拥挤的西广开占据了一块冷清萧索的空地,进而成了鬼市聚会销赃的绝佳去处。
要问这游方僧人姓甚名谁,有好事者几经查探,方知这僧人法号妙悟,自山东而来,落脚在了天津挂甲寺。他佛法精湛,兼通医道。过了没几年,挂甲寺的老方丈去世,将衣钵传给了妙悟,也就是今时今日的妙悟禅师。
这段公案,在海河两岸流传甚广,白九也早有耳闻,故而一听“娑婆鬼树”四个字,就迈步直奔那大柳树而去。
大柳树面前有一座石碑,高不及腰,上刻大字佛经一行:“今欲早离苦海,当以大雄无畏之身,还我婆娑大地。”
白九哼了一声,绕过了石碑,直接去看那棵大柳树,半个月前,白九和妙悟禅师因“降妖抓鬼”的买卖撞了车,结下了梁子。
“嗯?不对啊!”
刚围着柳树转了一圈,白九就察觉到了不对,只见他一嘬牙花子,用右脚尖点了点地上的泥土,随后蹲下身来,抓了一把土,用手指搓了搓,凑在鼻尖上闻了闻,心中暗道:“湿度、硬度都和周围不一样,这块土,有人刚翻过啊!”
心念至此,白九抬手折了一根树枝,蹲在地上,开始挖坑,他想看看这片新掘开的土下到底埋了什么秘密。
叁
与此同时,宋翊和潘虎臣也赶到了挂甲寺,在天王殿里,勘查妙悟禅师的死亡现场。
宋翊在验尸,潘虎臣在天王殿绕了几圈,缓缓弯下了腰,在红漆的柱子上,盯着一个露着木茬儿的缺口发呆。
“头儿?您看嘛呢?”跟班的魏虾米凑了过来。
“子弹!这地方打过一枚子弹!”潘虎臣蹲下身,眯着眼睛在地上挪了几步,直直地走到了一尊天王像身边,指着石像上的一抹擦痕,自言自语地说道:“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魏虾米跟在屁股后头问道。
潘虎臣没有理他,一弯腰,从帷幔后头的地砖缝儿里抠出了一枚弹头,幽幽笑道:“飞得差不多了,就该落下来了!”
潘虎臣冲着阳光,仔细打量着弹头。他迈步走到了宋翊旁边,宋翊一扭头,正看到潘虎臣在喃喃自语。
“潘局长,这是?”宋翊放下了手里的解剖刀。
“这是步枪的子弹弹头,看样式应该是十一毫米的步枪子弹,多适用于村田式非自动短杆步枪……连接柱子和石像的两道弹痕,向天王殿外延伸……我们连接这两处弹痕,由落点反推击发点,结合步枪的射程,就可以初步圈定射击的位置——应该是在大雄宝殿的屋檐后头!”
宋翊听了潘虎臣这一顿分析,整个人都愣住了,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潘虎臣,潘虎臣嘬了一口烟,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是行伍出身,军人熟悉步枪,就像厨子熟悉他的菜刀、锅铲一样,只不过厨子学艺不精,顶多被老板痛骂,倘若我们当兵的玩儿不明白手里的枪炮,上了战场,就得身首异处。”
潘虎臣说完这话,让魏虾米找来了一架梯子,两人一前一后爬上了大雄宝殿的屋顶。与此同时,在天王殿内的宋翊也发现了一串血点儿,宋翊跟着那串血点儿一步一步前行,那血点儿越来越少。不多时,宋翊便走到了挂甲寺的后门,最后一点儿血迹就消失在了这里。
屋顶上的潘虎臣在房脊周围仔细一看,阳面的泥瓦有一片略显凌乱,一看就是有人曾经趴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魏虾米问。
潘虎臣搓了搓自己锃光瓦亮的脑瓜顶,说道:“这种步枪,属于军械,不同于一般的猎枪、手铳,这肯定是从鬼市流出来的。虾米。你去街面上打听打听,鬼市上都有谁做这行买卖!”
魏虾米一点头,爬下屋顶,转身跑出了寺庙。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就回来了,冲着正在抽烟的潘虎臣说道:“头儿,打听出来了。鬼市上卖枪的不少,但卖真家伙的就一份儿,此人诨号唤作冯老鼠,是天津鬼市上有名的通天洒。”
“通什么洒?”潘虎臣是军队出身,对街面上的江湖话不甚了解,魏虾米是巡警队的老油条,对一些粗浅的春点也略知一二。
魏虾米当下赶紧解释:“头儿,这在江湖的春点里,通天洒就是大褂的意思,在鬼市上穿大褂,就相当于挂上了收赃销赃的招牌!这冯老鼠的买卖做得很广,字画、古董、枪械、炮弹、猎犬、骏马、药材……古今中外,什么都收,什么都卖!冯老鼠好枪炮,既爱收集枪械也爱倒卖枪械,在他手里转圈的枪炮都是货真价实的军械。”
“消息准确吗?”
“准确啊!头儿,我找的这人是个惯偷儿,每每偷到了好东西,就去冯老鼠那里变现。”
“那个偷儿在哪儿?”
“弟兄们给按下了,锁在号子里了。”
“那个偷儿交代没交代冯老鼠在哪儿?”
“交代了!冯老鼠最近半个月都泡在城南的大赌坊——销金窟。”
“走!换衣服,去销金窟!”潘虎臣一声令下,十几个巡警麻利地换上了便装,跟着潘虎臣直奔大赌坊销金窟。
民国初年,“十人九赌”,赌博成风,渗透到社会各个角落,堪称彼时的第一大公害。天津卫,九河汇聚,京畿要道,无论是清朝遗老、皇室贵胄,还是下野军阀、中外政客,都将此地视为退隐之所,颐养天年,或者是潜伏静候,以待天时。这些人在天津广购楼宇,以“高级寓公”的身份终日吃酒斗牌,一掷千金。其中有大赌客,例如曾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的张弧,在天津同文俱乐部推牌九,一晚上输掉六万元,仍然面不改色,谈笑如常;奉系的北京市长周大文赌掉两座楼房后,仍照赌不误。各地政府的长官,表面上禁赌捉赌,暗地里却怂恿下属官吏雇用街面上的混混儿和赌棍开设赌场,这销金窟就是天津官匪勾结支起来的场子,背后的大老板手眼通天,故而潘虎臣虽然身为警局局长,也不敢直接冲进去抓人,只能换上便装,悄悄潜入。
深夜的销金窟,正是赌客们玩得酣畅淋漓的时候,这地方,除了麻将、牌九、摇宝、花会、山票、铺票、十点半、十三张、斗鸡、斗狗、斗蟋蟀外,还有西洋的回力球、赛马、彩票、抢场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玩不到。
在众多玩儿法里,冯老鼠最喜欢玩儿的是推牌九,此刻冯老鼠正缩在牌桌后头,蹲在椅子上,手里捂着两张股票,伸长了脖子,两只小眼睛一只睁一只闭眼,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向手掌的缝隙里看去。
突然,一只大手拍在了冯老鼠的肩膀上,冯老鼠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正是潘虎臣。
“潘……”冯老鼠正要叫喊,却被潘虎臣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牌,捻开一看,笑着说道:“至尊天地人和主,梅长板斧瓶六五。杂九八七五对补,天杠地杠从九数。你这牌就是个杂七,都烂到姥姥家了,还玩儿个屁!”
潘虎臣“哗啦”一声将牌扔在了桌子上,算是认输。随后,又从兜里掏出了十几枚大洋,“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大声喝道:“我做庄,没意见吧?”
众赌徒瞧见桌上的一小堆大洋,眼睛都直了,连连点头。潘虎臣一拍魏虾米的肩膀,指着骨牌说道:“虾米,你先玩儿两手,我和他聊点事。”
说完这话,魏虾米一点头,上了赌桌。潘虎臣一把搂住冯老鼠的脖子,夹着他的脑袋,给他拖到了厕所里,反手一别,锁上了厕所的门,伸手抓住了冯老鼠的脖子,把他抵在了墙上。
“潘……潘局长,兄弟最近没得罪你吧?”冯老鼠眉毛一耷拉,拱着手不住地告饶。
“冯老鼠是吧?”
“我最近很烦,焦头烂额,金钟河老泥滩挖出一堆死人,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潘局长您明鉴,人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不是你杀的!”
“那您这是……”
“我的意思是说,老泥滩里的死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哎哟,别介啊,潘局长,您这话是怎么说的啊!我没得罪您啊……”冯老鼠抱着潘虎臣的手,大声告饶。
“我知道你在卖枪。听好了,我只问一遍,村田式非自动短杆步枪在你手里一共过手了几支,都卖给了谁?”
“村田……我没有卖过……”
“你娘的!”潘虎臣一把揪住了冯老鼠的头发,“当”的一声就撞在了墙上,冯老鼠的脑门上当时就见了血。
“卖给谁了?”潘虎臣一声暴喝。
“我没……”
冯老鼠的脑袋再次撞在了墙上,这一次直接撞断了鼻梁。
潘虎臣一声狞笑,看着冯老鼠的眼睛,狠声说道:“我知道你冯老鼠是滚刀肉,舍得了一身剐。可是你别忘了,你在陈家沟子还有个相好呢,听说那娘们儿给你养了个儿子,今年八岁了吧?”
冯老鼠听闻此言,猛地一声大叫,拼命地挣扎,一边告饶一边吼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别动我儿子!”
潘虎臣一脚踹在了冯老鼠的膝盖窝儿上,然后将他按在了地上。
“冯老鼠,我告诉你,最近城里命案特别多,宋市长说了,我要破不了案,就撤了我的职,万一老子乌纱帽没了,你死一万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冯老鼠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嘴里吐出了两个字:“白九……”
“谁?”潘虎臣下意识地一愣。
“白九!龙王庙的白九!我就卖过一只村田式,买主就是白九。”
“他买步枪做什么?”
“杀人!买枪那天,他喝醉了,他说半个月前,大有洋行郭老板的三姨太因为和二姨太争风吃醋,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了,郭老板找白九给三姨太整理好了遗容,躺进了棺材。可谁想这三姨太人死了,魂魄却不消停,搞得郭老板家天天晚上闹鬼,夜夜有人拍门,可郭老板一开门,却又空无一人。这时有人说,这龙王庙的白九有手段,师承前朝老仵作,除了整理尸体之外,还会审尸招魂,入梦寻冤,最懂降妖捉鬼。于是郭老板请了白九上门做法事,驱散三姨太的冤魂。郭老板怕这白九年轻,法力不够,于是还专程请了挂甲寺的高僧妙悟禅师来家里诵经超度……”
半个月前,大有洋行郭老板府上,白九一身明黄色的道袍,在灵堂前摆了法坛一座。
“嗝——”白九打了一个饱嗝,搓了搓喝得通红的脸颊。
“刚才吃得太饱,腰带都扎不紧了。”白九嘟囔了一句,拎起桃木剑,站到了法台边上。
“郭老板,看我为你收了这恶鬼!”白九一声暴喝,从供桌上拎起一张紫色的符纸,并指如剑,念念有词:“弟子白九,拜请中方五鬼姚碧松,北方五鬼林敬忠,西方五鬼蔡子良,南方五鬼张子贵,东方五鬼陈贵先,速收阴兵阴将归法坛……恶鬼三姨太,哇呀呀呀呀呀,还不现形!”
“砰——”白九五指一扬,重重地拍在了那张紫色的符纸上。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白九手掌碰到符纸的一瞬间,那纸上“唰”的现出了一只鲜红的血手印!
“鬼啊!”郭老板一声惨叫,坐在了地上,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都摔掉了,头上抹了油的分头被汗一浸,耷拉在额头前面打着绺儿。
白九面上正气凛然,心中早已笑开了花:“才上这点儿小菜就给唬住了,活该九爷今天财源广进!”
这符纸上突显血手印,乃是江湖上惯用的一大骗术,机关就在那符纸上,这张紫色符纸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早就被白九做了手脚。明代李时珍著的《本草纲目》中,记录了一种植物——石濡(石蕊),书上说“石濡有生津润喉、解热化痰”之功效,石濡碾成粉泡水,浸渍滤纸,暴晒晾干,会将纸张染成紫色,这种紫色的纸张,遇酸变红,遇碱变蓝。白九那张紫色的符纸就是依照此法制成,白九的手上,在作法前浸满了白醋,发力一拍,将白醋拍在了符纸上,符纸上的石濡遇酸变红,自然而然显出了一只鲜红的血手印。大風小说网
郭老板不识根底,被那血手印吓得一身冷汗,不住地哆嗦。白九一皱眉头,故作为难地说道:“郭老板,此鬼乃是蒙冤横死,不好收拾啊……”
“白先生!明白!规矩我懂!”郭老板从兜里摸出了一捧大洋,用手绢包好,塞到了白九的袖子里。
白九一声长叹,将大洋收好,涩声说道:“郭老板放心,自古人鬼不两立,三姨太扰乱阴阳,我辈自当挺身而出……哇呀呀呀呀呀,且看我的神通!天清地灵,兵随印转,将逐令行口吐山脉之火,符飞门摄之光,玄武真君急急如律令!恶鬼拘来!”
白九一声暴喝,用桃木剑挑穿了一张硕大的黄纸,迎风一晃,在香烛上烧成了浮灰,搅在水碗之中一口喝下,然后反手脱下身上的道袍,挑在了法坛之上。
“噗——”白九一口符水喷出,那明黄色的道袍上,竟然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背影阑珊,扭头微笑,那眉眼腰肢,依稀正是三姨太。
“是她!是她!就是她!”
白九这一手也是障眼法,三姨太入棺材的时候,白九见过尸体,故而知道三姨太的样貌体态,回到龙王庙后,白九用土豆打成粉混在水里,用毛笔在道袍的夹层里画了一张三姨太的全身相,刚才那口符水里混了不少面碱,白九一口水喷到衣服上,面碱水浸透丝质的道袍,落到了里面的夹层里,土豆粉遇碱面变蓝发黑,三姨太的画像就朦朦胧胧显现了出来,乍一看,就像被锁进了道袍之中。
“白先生快杀了她!”郭老板躲在白九身后,一边哆嗦,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
白九一声长叹,指着道袍里三姨太的身影,对郭老板说道:“郭老板,这三姨太刚刚对我说她不是上吊自杀,而是被人勒死的啊!倘若她真是含冤而死,我不问青红皂白就给她打得魂飞魄散,可是要遭因果的——会折寿的。”
白九这句话,乃是诈术,根本就没有什么三姨太的鬼魂和他说话,白九之所以说三姨太是被人勒死,乃是白九验尸的时候发现三姨太颈下有一深一浅两道勒痕,从而推断出三姨太是被人勒死后挂到房梁上去的。他再一摸三姨太的肚子,白九发现三姨太死前已经怀了身孕,郭老板据说年初去了湖北盘账,大半年都没有回家了,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三姨太在外面有了相好,郭老板恼羞成怒,痛下杀手。可是郭老板不知道白九验尸手段的厉害,真的以为是三姨太的鬼魂在和白九说话。
“她……她还说什么了?”郭老板哑着嗓子问道。
“她说,她是因为在外面有了相好儿的,事情露了馅儿,被……”
“别说了!”郭老板一声大喝,指着道袍吼道:“鬼话,这是货真价实的鬼话!鬼话怎么能信呢?白先生,杀了她!我给你加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弄不好要折寿……”
郭老板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了两根金条,直接拍在了白九的手心里。
“够不够?”
“够了,算了!正邪不两立,寿数这东西不重要,折就折吧!看我给您油炸了这只恶鬼!”白九一声大喝,用桃木剑挑起了道袍,把道袍缠在了早已扎好的一个肘长的稻草人上,并用钢针封住了稻草人的七窍。
“天师真人,护我身旁,斩妖灭精,诛杀恶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个巴掌拍不响,庄稼一枝花,全靠急急如律令!哇呀呀呀呀呀——”
白九摇头晃脑念了一大串咒语,原地一跳,将桃木剑反手插在地上,撸起两只袖子,左手抓右腕,右手抓草人,脚踩七星步,跳到早早支好的油锅前,按着那稻草人的脑袋连着半条胳膊浸到了沸腾的油锅里。
在场众人看到白九赤手下油锅,全都愣住了,交头接耳地赞道:“这先生!有法力!”
过了三五个呼吸的光景,白九缓缓睁开了眼,用木盖盖上了油锅,在木盖上贴了一道符咒,一边收摊,一边说道:“郭老板,三姨太的恶鬼已经被我困在了油锅当中,但是这三姨太死的那天乃是阴年阴月阴日,再加上三姨太花一般的年纪,突然横死,所以怨气极大,一时半会儿还炸不死她。我必须将这油锅带回龙王庙,炸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将三姨太的魂魄彻底炸得魂飞魄散。少了一日,都将前功尽弃,三姨太一旦脱困,肯定还得回到您这儿。”
郭老板咽了一口唾沫,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从袖子里又掏出了两根儿金条,可怜巴巴地道:“白先生,我懂,这四十九天劳烦您多费心,一定要……”
郭老板手里的金条刚要递到白九手里,斜刺里突然走来了一个白眉清癯的老僧。
“郭施主,且慢。”那老僧一把挡住了郭老板的手。
“妙悟禅师,您……”
原来这老僧就是挂甲寺的主持高僧——妙悟禅师。
妙悟禅师双手合十,看着白九,低声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朋友,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九看了一眼郭老板手里的金条,又看了妙悟禅师,一皱眉头,满脸不耐烦地说道:“我赶时间,很忙的,有什么话你快着点儿。”
妙悟点了点头,将白九拉到了一旁的僻静处,沉声说道:“白先生吃的就是这碗江湖饭,按理来说,老衲不该多管闲事,可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都得有个度,白先生今日仗着一手江湖骗术,已经从郭老板手里得了不少钱财,实在不应该再狮子大张口了。”
白九舔了舔嘴唇,梗着脖子骂道:“好你个老秃驴,老子又没要你的钱。”
“郭老板一心向佛,许诺要重塑挂甲寺的佛祖金身,老衲实在不愿意看到这等良善人家,受你坑骗,白先生还是见好就收,就此罢手吧。”
“良善人家?他?你知不知道,她那三姨太……”白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毕竟白九只想赚钱,不想搅进人命官司,但此刻被妙悟逼问,又不好弱了气势,只能强撑着气势,梗着脖子说道:“我若不罢手呢?”
妙悟禅师见白九欲言又止,接着说道:“白先生在郭府门上偷着摸了黄鳝血,吸引蝙蝠撞击,制造鬼拍门的骗局。你刚才伸手下油锅,那锅里根本不是滚油,而是混了硼砂,温度稍微高一点儿,便会显现出沸腾的假象……”
“好了好了!别说了。”白九赶紧制止了妙悟禅师。
妙悟禅师合十双手,微笑不语。
“你厉害!你行!老和尚,你记住了啊,咱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你早晚死在你这张嘴上。”白九咬着牙骂了一句,刚要离开,却被妙悟禅师拦住,指了指白九怀里的锅。
“行行行,给你!”白九将手里的油锅递给了妙悟禅师,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妙悟禅师抱着油锅,走到了郭老板身前,微微笑道:“魂飞魄散太伤阴德,老衲且带这只孤魂回到挂甲寺,以佛法化去戾气,早些送她投胎往生。”
“有劳大师,这两根金条?”郭老板正要递上银钱,却见妙悟禅师微微一笑,推开了郭老板的手,飘然而去。
肆
冯老鼠讲完了这段故事,喘了一口粗气,对潘虎臣说道:“就这样,妙悟禅师搅了白九的生意,街面上的人都传,说这妙悟禅师的法力更胜白九,而且降妖伏魔还不收银钱,再加上妙悟禅师曾经还封印了娑婆鬼树,一时间妙悟禅师名声大噪,白九被人家砸了饭碗,折了面子,怒火攻心,找我买枪……”
“白九买枪的时候,可曾对你说,他是要杀人?”
“没有,他没说要杀人,他就说要吓唬吓唬妙悟禅师,没说要杀人。说实话,听说妙悟禅师死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冯老鼠急吼吼地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树?”
“娑婆鬼树,就在西广开,那是一棵大柳树,底下锁着好几十冤魂恶鬼,上面摆的阵法,就是当年妙悟禅师的手笔,白九说……”
“白九说什么?”
“白九说,老和尚最会装神弄鬼,回头弄死了他,就给他脑袋埋在树底下,看他这破阵能不能压住自己!”
潘虎臣缓缓松开了冯老鼠,指着他的鼻子说道:“要是敢骗我,你知道下场!”
说完这话,潘虎臣一转身出了厕所,让两个便衣巡警带走了冯老鼠,自己则拉着魏虾米往外走。
“头儿,还没玩儿完呢。”
“还玩儿个屁!去西广开。”
“西广开?上那儿干嘛?”
“找人头!”
“啊?”
半个小时后,就在潘虎臣和冯老鼠赶到西广开鬼市,追到娑婆鬼树底下的时候,白九正顶着一脑门子汗站在一个已经挖了半人多深的土坑里。他弯着腰,用手扒开泥土,从里面扒出了一个藤条编成的手提箱。
“老子日你姥姥的,埋这么深,挖了这么久,他娘的累死老子了。”
白九一屁股坐在土坑边上,打开藤条提箱,往里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提箱扔了出去。
提箱落地一翻,从箱子里滚出了一颗圆滚滚的人头,须发皆白,锃亮的光头上还烫着九个戒疤。白九蹲下身,捡回人头,一看那眉眼……正是妙悟禅师!
这一阵子,妙悟禅师身死挂甲寺,人头不翼而飞的消息传满了天津卫,白九也有耳闻,街面上都说是因为金钟河老泥滩有个黑斑大王抓阴丁,害了不少性命,这些冤魂四处为非作歹,妙悟禅师为了超度这些恶鬼,诵经作法时被黑斑大王害了性命。
白九对这些无稽之谈从来都是不信的,搁在往日,白九按捺不住好奇心,早就去查探一番了。但是当下,白九惹上了柳爷,连性命都典当出去了,自己的事都顾不上,哪里还管得了妙悟禅师的闲事。可是白九万万没想到,自己追着找黄不同,找来找去反而找到了妙悟禅师的脑袋。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白九捧着妙悟禅师的头颅,脑袋里乱成了一摊糨糊。
就在白九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潘虎臣已经从大柳树后面绕了过来,往坑里低头一看,正瞧见白九坐在地上,手里捧着妙悟禅师的脑袋,两眼发呆。
“白九!”潘虎臣一声断喝。
白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个激灵,一抬头正看到潘虎臣。
“手举起来!”潘虎臣掏出手枪,对准了白九。
“潘局长,您怎么在这儿?”白九吓了一跳。
“手举起来!”潘虎臣瞪圆了眼睛,白九瞧着潘虎臣不像是开玩笑,赶紧把两手举过了头顶。
“潘局长,这里怕是有什么误会……”白九刚说了半句。
“趴下!”潘虎臣又是一声暴喝。
“好好好,我趴下。”白九咽了一口唾沫,老老实实地趴在了泥坑底下。
潘虎臣给了魏虾米一个眼神,魏虾米会意,提着手电筒,跳下了土坑,将地上那人头捞起一照,抬头答道:“头儿,是妙悟禅师!”
“那还愣着干嘛?给他锁上!”潘虎臣一声令下,魏虾米将手电咬在嘴里,掏出随身的手铐脚镣将白九锁了个结实,随后一手攥着手电,一手拽着白九,轻声说道:“白九!对不住了,虽然大家是熟人,但是有人指证你谋害妙悟禅师,证据确凿。”
“我没有……”白九猛地一激灵,大声呼道。
“有没有先回警局,咱们自有公论!”潘虎臣打断了白九的话。
“枪藏哪儿了?”潘虎臣问。
“枪?什么枪?”
“你说什么枪!步枪!你从冯老鼠那儿买来的那把村田式,藏哪儿了?”
“冯老鼠?我好久没见着他了,也没买什么枪!”白九彻底蒙了。
潘虎臣看了看白九,摇头叹道:“你也不用装傻,冯老鼠都招了,你再抵赖也没用。你还是跟我回警局吧,虾米——”
“头儿,我在呢!”
“去龙王庙,好好搜一搜。”
“是!”魏虾米打了一个敬礼,小跑着消失在了夜幕尽头。
潘虎臣押着白九刚回到警局,宋翊就得到了消息,从金钟河老泥滩那边跑了回来,急吼吼地就往牢里冲,潘虎臣在门后拦住了宋翊,还没说话,就听宋翊嚷道:“潘局长,这里一定有误会,白九他……”
“别着急,我知道白九和你关系匪浅,说起来得意楼那档子事,白九还没洗清嫌疑呢,结果胶皮会完蛋了,现在霍奔也丧命了,秦柏儒的案子算是死无对证了,没人追究的事,我一抬手,能过去也就过去了。白九给咱们警局也出过不少力,所以我要是能帮,我肯定出手。可是这回不同以往,妙悟禅师这案子是有人亲口指证,这我也没办法,再加上妙悟禅师这案子影响这么大,上头督办得紧,破不了案,我就得卷铺盖滚蛋,我滚蛋不要紧,你就不替你爹想想吗?市长这个位置,有多少势力惦记着,你比我清楚。现在天津卫人心惶惶,金钟河得快捞出一百多具尸体了吧?我跟你说,这案子要是没头绪,你爹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政敌不抓住机会使劲儿煽风点火搞动作才怪。”
就在潘虎臣说话间,魏虾米也回来了,背上还背着一个长条油布包。
“头儿,我回来了。”
“怎么样?”
魏虾米解开了那个长条油布包,露出了里面裹着的东西。
赫然是一把村田式步枪连同十几发毛瑟圆头弹。
“哪儿找到的?”
“龙王庙,供桌底下。”魏虾米一五一十地答道。
宋翊看了一眼魏虾米手里的步枪,吓得小脸煞白,哆嗦着嘴唇说道:“不可能的,肯定是有人陷害,白九那龙王庙,大门就是个摆设,谁都能进去。”
潘局长一抬手,看着宋翊缓缓说道:“别说这个了,现在证据确凿,凶手是白九也好,不是白九也好,咱们都得赶紧捋一捋案情,看看哪里还有疑点。”
宋翊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听了潘虎臣的话,当下平复了心情,掉头回了办公室。潘虎臣、宋翊、魏虾米三人在办公室的大黑板上开始勾画整个案件的线索。
然而,此时此刻在梳理案情的远远不止这三个人。
牢房里,白九面壁而坐,盘着两腿,看着满墙用碎瓷片画的密密麻麻的线条,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隔壁牢房里的稻草堆里,有个人影一动,白九机警地一瞪眼,转头向隔壁看去,只见昏暗的灯影之中,一个白九无比熟悉的人正弯着腰,小跑到栅栏边上,向白九这边讪讪一笑。
是冯老鼠!
“冯老鼠,我日你娘!”白九一声大喊,“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一个箭步蹿到了栅栏边上,伸手穿过栅栏,揪住了冯老鼠的领子,向后一拉,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砰”的一拳打在了冯老鼠的鼻梁上,冯老鼠鼻梁一酸,两道鼻血“唰”的一下就喷了出来。
“啊呀——”冯老鼠一声惨叫,蹲到了地上。
白九揪着他的头发,大声喝道:“为什么要害我?咱俩见面不是喝酒就是赌钱,我几时找你买过什么村田式步枪?”
冯老鼠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抱着脑袋,低着头哭喊道:“九哥!我对不起你,你打吧,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还手的。我也是逼不得已。你惹上了狠角色,人家抓了我相好的,还有我儿子,我只能这么说。九哥,我对不起你。你打吧!你打死我吧!”
冯老鼠哭得涕泪交流,白九嫌恶心,把手缩了回来,隔着栅栏伸腿踢了冯老鼠一脚,沉声问道:“谁?是谁找上你,让你做伪证坑我的?”
“我……我不能说!”冯老鼠看了白九一眼,嗫嚅了一下嘴唇。
白九闻言,勃然大怒。
“你个王八蛋——”白九又是一脚蹬翻了蹲在地上的冯老鼠,两手抓住栅栏,把腿伸到冯老鼠那边去使劲儿踢他,冯老鼠抱住脑袋,一声不吭。
白九一边伸腿乱踢,一边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好你个冯老鼠,跟我耍横儿是吧,玩儿青皮那一套,你以为我不敢踢死你吗?你个……”
“当当当——”值守的警员从铁门外往里看了一眼,小跑着过来,抡起铁棍在栅栏上一阵敲打,大声吼道:“都老实点儿!犯浑呢?都皮痒了是吧?是不是皮痒了?!”
白九赶紧抽回了腿,看着那巡警,赔笑着说道:“兄弟!我叫白九,和你们潘局长还有宋小姐都是好朋友,你看能不能帮我传个话儿,我想……”
“想你大爷!墙脚蹲着去!”巡警一瞪眼,攥着警棍一指白九。
“不是,您看,我真的是他们的朋……”
“找抽是吧!”巡警一叉腰,伸手就往裤兜里摸钥匙,说话间就要打开牢门,进来打白九。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白九一看形势不好,连忙拱手说道:“您别急眼,气坏身体无人替,我蹲着去,我蹲着去。”
白九弓着腰打了个哈哈,转身走到墙角,老老实实地抱头蹲着。
“早这样不就得了,非得骂你两句,贱皮子!”巡警啐了一口痰,一扭头,正看到躺在地上擦鼻血的冯老鼠。
“我说他没说你是吧?”巡警一掂警棍,冯老鼠飞速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直接骨碌进了草堆里,缩成一团。
“哟呵,还是你有经验,不像那个愣头青!”巡警笑着嘟囔了一句,一步三晃地走了出去。
白九抱着脑袋,努力静下心来,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与此同时,宋翊在办公室里也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我觉得妙悟禅师的死有两个空白点还没有填补上。第一,枪击妙悟禅师的凶手和砍下妙悟禅师脑袋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如果其中一个是白九,那么另一个是谁?”夶风小说
“什么意思?”潘虎臣问道。
“我仔细查看了他颈部的刀口,正常情况下,人在死亡之后,身体血液停止流动,在15~25分钟的时间里,血液凝结,导致全身皮肤变色,肌肉完全松弛,皮肤失去弹性。一般情况下,死前形成的伤口会比死后形成的伤口颜色要鲜艳一点儿,且生前挨刀,伤口会外翻,死后则不会,因为活人的皮肤组织有弹性,被刀砍劈,伤口会绽开;死人则正好相反,不但不会绽开,反而因血液凝结而导致伤口侧面呈现白色,间或有红点。
“所以我断定,妙悟禅师是先中枪身亡,而后才被割掉了脑袋,这中间至少间隔了15~25分钟的时间。当时潘局长你通过弹道推测出了那个枪手躲在大雄宝殿的房顶上,我在大雄宝殿侧面的草里发现有一片草梗被人踩倒,按草梗的倒向延伸,可以推测出,枪手是从挂甲寺的西墙翻出,离开了现场。但是在妙悟禅师丧命的天王殿内,有一条滴滴答答的血点儿,这条血点儿是向北面去的,消失在了挂甲寺的后门。由此可知那个割下人头的人是从挂甲寺的北面离开的。综上可知,杀妙悟禅师的是两个人,一个开枪,一个砍头。这就引出了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如果其中一个是白九,那么另一个是谁?”
潘虎臣两眼亮着光,急忙问道:“第二个空白点是什么?”
“动机!白九杀妙悟禅师的动机是什么?”
魏虾米挠了挠头,张口问道:“动机不就是因为妙悟禅师在大有洋行郭老板三姨太的丧事上坏了白九的买卖,白九怀恨在心……”
“证据呢?证据在哪儿?”宋翊目光炯炯。
“冯老鼠是人证,那支从龙王庙里搜出来的村田式步枪就是物证。”
“不对!冯老鼠和那支枪只能证明白九买了枪,但在白九的杀人动机这个环节,缺少关键性的证据,咱们的证据链是不完整的。”宋翊打断了魏虾米的话。
“有道理!”潘虎臣点了根烟,坐在桌子上搓着自己的光头,沉默了一阵,随后说道:“兵分两路,宋翊带人去挂甲寺,查一查妙悟禅师遇害的当晚,挂甲寺有无寺庙以外的人进出;在妙悟禅师遇害后,有没有什么人形迹可疑。虾米带人去大有洋行找郭老板,既然白九和妙悟禅师的梁子是因他三姨太的丧事而起,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你拿我的名帖去找郭老板,不要动粗,就说我请他来警局喝杯茶。”
“好——”魏虾米和宋翊同时答应了一声,快步出了警局。
半个小时后,挂甲寺,天王殿。
地上用白粉圈着妙悟禅师倒地的位置和尸体的姿势。门柱上、石像上用粉笔圈出了弹痕。
宋翊找来了一个小警员,让他在天王殿内走动,模仿妙悟禅师。
“呼——”宋翊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里开始模拟妙悟禅师死前的场景。
月上中天,从妙悟禅师尸体的手里抓着的那半截抹布可以判断,妙悟禅师这个时候应该正在天王殿内打扫卫生,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天王殿后面的大雄宝殿的屋檐上,一个枪手正举着一只步枪瞄准了自己!
宋翊一转身跑出了天王殿,搬着梯子爬到了大雄宝殿的屋檐上,爬到了枪手所在的位置,平伸手臂当步枪,立起拇指当标尺,两眼一睁一闭,向天王殿内瞄准。
天王殿内,灯影昏暗,将那个小警员的身影映得很大,光脑袋就有南瓜大小,且形状发边,闪动摇摆,这种情况下,根本找不着目标的致命点,想一击毙命,几乎是不可能的。宋翊换了一口气,试着开始调整“枪口”还原现场的弹道。
果然,当宋翊的手臂和现场的弹道重合的时候,她发现了一条射击通道。
“是窗缝儿!”宋翊眼前一亮。
殿内的小警员模仿着妙悟禅师,在地上来回走动,身影一晃,突然出现在了窗缝儿中间,而小警员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就是妙悟禅师倒地的位置。
“砰——”宋翊一吐气,模仿了一声枪响,随即顺着梯子下来,跑进天王殿,让小警员按照白线躺在地上。
宋翊站在小警员旁边,扭头看了看大雄宝殿的屋檐,又看了看脚底下的小警员,心中嘀咕道:“既然人已经杀了,为什么还要砍下脑袋呢?”
突然,宋翊眼神一瞥,在地砖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团细小的毛球。
“这是什么?”宋翊蹲了下来,趴在地上,顺着地砖缝儿看去,只见好几处砖缝儿都有这样大小不一的毛球。宋翊伸手,将毛团儿拈起,在手心一撮,随后又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砖缝儿,心里瞬间有了答案。
挂甲寺前年有过一场返修,这天王殿的地砖缝儿是用沙子混着洋灰勾的,伸手摸上去,颇有粗糙感,这种小毛球呈蓝灰色,乃是棉麻的衣料,从妙悟禅师倒地的位置一直到门边,都有这种小毛球出现。
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在地上趴着,用手肘和膝盖爬行。“躲枪!这个人是为了躲枪!妙悟禅师中枪的时候,他就在屋里,他趴在地上,爬行到了门边,是为了躲避枪手的射击,并伺机观察!如果他是枪手的同伙,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因为同伙是不会开枪向他射击的。
“既然他要躲枪,就说明,他和枪手不是同伙,他早就知道凶手躲在那里,却没有示警,而是任由凶手杀了妙悟禅师!他就趴在门边,观察着大雄宝殿的屋檐。
“大约一刻钟后,凶手离去,他爬起来,割掉了妙悟禅师的脑袋。这个人当时是和妙悟禅师在一起的,所以在枪响后,他赶紧趴在了地上。妙悟禅师对这个人是没有防备的,他不是潜进来的,很可能这个人本就是寺内的和尚,还是妙悟禅师的熟人!”
宋翊脑中灵光一现,将现场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推断出了当晚的情景。
这时,全寺的和尚也在警察的召集下,全都站在了天王殿外的空地上,宋翊拉起躺在地上的小警员,走到了院外。
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和尚走了过来,冲着宋翊合十说道:“贫僧妙真,是这些僧人的师叔,在挂甲寺修行已经十年了,您要是有什么事,就问我吧。”
“妙真大师,夤夜来此打搅,是我们唐突了。”宋翊连忙回了个礼。
“不敢不敢。”妙真和尚很是客气。
“请问大师,在妙悟禅师遇害当晚,寺内是否有香客留宿?”宋翊开门见山,直接抛出了问题。
妙真和尚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没有,挂甲寺禅房不多。去年大雨,好多房子年久失修,漏雨漏得厉害,仅剩的几间禅房,我们寺内的僧众自己住都挤不下,哪里还能留香客过夜。”
妙真和尚的话刚说完,旁边就有个警员凑到宋翊面前说道:“老和尚说的是真的。我们验看过了,这寺里确实不少房子都年久失修,这些年妙悟禅师把寺里的香火钱都换了米粮给穷人施粥了,根本没闲钱收拾房子。”
宋翊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那请问,妙悟禅师遇害前后,寺内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妙真和尚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这时,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在妙真和尚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妙真和尚听了之后,一皱眉头。
“大师,怎么了?”宋翊追问道。
“哦,是这样的,我师兄生前曾收了一个弟子,法名叫作本觉,在我师兄死后,不知去向。我想多半是师兄死了无人管束他,逃出山门,还俗去了吧。”妙真和尚解释道。
“这个本觉是怎么回事,大师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是这样的,半月前,大有洋行的郭老板家里出了丧事,好像是他的三姨太上吊自杀了。这个郭老板近年来一心向佛,广结善缘,在挂甲寺上了不少的香火钱,本寺多次施粥都赖郭老板出钱支持。郭老板还许诺今年正月里要帮我们重塑佛祖金身。
“郭老板的三姨太死后,家里相传闹鬼。郭老板差人来寺里请我师兄帮忙。我师兄独自下山,进了郭府诵经,从郭府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唉,这年景也是不好,世道乱得厉害,我师兄刚出郭府不久,就遇到了两个拦路抢劫的贼徒,幸好有一乞丐路过,手持木棒状如疯虎,吓退了贼人。我师兄上前道谢,那乞丐却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原来去年冬天,挂甲寺施粥,这乞丐曾经见过我师兄一面,这乞丐虽然家乡遭了兵祸,流落街头,行乞为生,但也晓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故而今日见我师兄遭劫,奋不顾身上前相救,我师兄大为感动。
“那乞丐跪在地上,求我师兄收他为徒,我师兄应允,将他带回挂甲寺剃度,取名本觉。这本觉是个乞丐出身,对修习佛法一窍不通,平日里干活儿不多,饭量却不小,和其他僧人常有争执,我等念他对师兄有救命之恩,也不好多加斥责。师兄死后,这个本觉也没了踪影,我猜这厮肯定是见师父死了,无人照看,觉得在寺里肯定是混不下去了,索性逃出山门去了吧。”
宋翊摇了摇头,显然对妙真和尚的话不甚认同。
“本觉和尚的样貌,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宋翊一招手,叫来一个小警员,让他去鼓楼老巷找一个叫范瞎子的人,就说白九有请。一个小时后,小警员带着范瞎子来到了挂甲寺,范瞎子一进山门,就瞧见了宋翊,咧着大嘴喊“嫂子”。
宋翊没时间和他掰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他拎到了妙真和尚的面前。
“大师,有劳您向他描述一下本觉的样貌!”
妙真和尚点头答应,宋翊掏出了五块大洋放进了范瞎子的手里。
“哎哟,嫂子,您这是干嘛?自己家的事不好收钱……”
“给你的你就拿着!按这位大师描述的样貌,把图给我画出来!”
“没问题,都是小意思。嫂子你这办事可太像样了,比我九哥可强太多了。”
一炷香后,范瞎子吹了吹纸上的墨,将纸递给了宋翊,宋翊看了一眼纸上的画像,交给了旁边的警员,沉声说道:“找!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本觉和尚找出来!”
与此同时,警察局里,潘虎臣泡好了热茶,迎来了大有洋行的郭老板。这大有洋行的背景很深,是很多政界大佬洗钱的地方,潘虎臣对此略有耳闻,故而对郭老板很是客气。
“郭老板,您坐!喝茶!”潘虎臣笑着给郭老板递上了茶杯。
郭老板笑着接过了茶杯,极其谦卑地答道:“潘局长客气了,当着您的面,不敢称老板,您就叫我郭大有就行。”
“那怎么合适呢?今天我请您来,原本就是有事请教,您也知道,最近天津城里的人命案闹得是沸沸扬扬,兄弟我这火上的哟,不怕您笑话,您望这瞅,哎哟!牙床子都肿了!”
“潘局长维护津门治安,真是鞠躬尽瘁啊!郭某佩服,以茶代酒,我敬您一杯。”郭老板一举杯,和潘虎臣碰了一下,各自呷了一口茶。
“不知潘局长唤我来有什么事?您放心,只要我能帮上忙的,肯定鼎力支持,我知道的事,但凡您要开口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郭老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实不相瞒,我想问您一件事。”
“但说无妨!”
“请问贵府的三姨太过世时,龙王庙的白九和挂甲寺的妙悟禅师可是都有到场?”
“有的,两个人我都请了。哎呀,您是不知道,那个贱人死了都不安生,搅得我府上不得安宁。我也是没办法,才请了高人来捉鬼。有的人说龙王庙的白九有手段,有的说挂甲寺的妙悟禅师法力高,我索性都请来,双保险嘛!”郭老板话说得倒是很诚恳。
潘虎臣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这二人在丧事上起了争斗,不知是否属实?”
“哦……争斗谈不上,充其量就是撂了两句狠话。我都能理解,毕竟同行是冤家嘛!”
“狠话?是什么狠话?”
“我也是听家里的下人说的。当时白九的法事正做到一半,被妙悟禅师叫到了一边,二人越说越急,我那下人离得近,听白九说了一句:‘你厉害!你行!老和尚,你记住了啊,咱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你早晚死在你这张嘴上!’”
“此事当真?”
“当真!”
“您可愿做证!”
“当然!我愿意对今晚的每一句话负责。”郭老板呷了一口茶水。
潘虎臣沉吟了一阵,站起身来,握了握郭老板的手,徐徐说道:“好,谢谢您的配合。”
“应该的!潘局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
“好!虾米,来,替我送送郭老板。”
魏虾米从一旁走了过来,冲着郭老板一笑:“郭老板,您这边请。”
“有劳了!”郭老板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郭老板前脚刚走,宋翊后脚就赶回到了警局,一进门就将本觉和尚的画像拍在了桌子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水。
“潘局长,我这边有新进展,你呢?”
“我也有,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两人各自将调查的情况做了一个交流。
“为今之计,若白九真是冤枉的,找到这个本觉和尚就成了本案唯一翻盘的机会;倘若这个白九真是杀人的真凶,那么这个本觉和尚就是补齐证据链的最后一环。看来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把精力集中在他身上了。”潘虎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到了电话前面,拨打了一个电话,“喂,我是潘虎臣,把所有的弟兄都叫回来集合!”
十五分钟后,天津城所有的警员都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列好了队,潘虎臣将范瞎子的那张画像拍成了照片,洗了七八十份,每两人一组,分发了下去。
“弟兄们!最近天津城闹腾得很凶,很不太平,有两桩案子压在咱们头上,一是挂甲寺的无头和尚案,二是金钟河老泥滩的群尸案,压得老子都快透不过气来了!上头也对咱们警察局的工作很不满意。
“幸好!现在有了一条关键线索,这条线索就在你们手里攥着。对!没错!就是照片上这个和尚。找到他,挂甲寺的无头和尚案就能破,咱们对上头就有了交代,有了交代,我的乌纱帽就能保住,我的乌纱帽保住,你们就能吃香喝辣!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两人一组,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和尚给我翻出来,哪个找到,老子有重赏!三根金条,听好了!三根金条!”
潘虎臣一声大吼,满院子的巡警“哄”的一声跑出了院门儿,一手攥着警棍,一手攥着照片,左脑是明晃晃的三根金条,右脑是照片里的和尚,心脏突突乱跳,好似打了鸡血一般,甩开两腿冲进了一条条街巷,发疯了一般开始四处搜寻。
“潘局长,这么个找法有用吗?”宋翊愁得脑门子直发紧。
潘虎臣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没啥用,可是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
宋翊眼前一亮,蹲下身来,看着潘虎臣的眼睛说道:“记得我勘察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
“毛球!你看!”宋翊展开手,给潘虎臣看了一眼他从天王殿捡来的那些毛球。
“这毛球能说明什么?”
“这种蓝灰色的毛球,无论颜色和质地都和挂甲寺的僧人所穿的僧袍一模一样,可以肯定,天王殿趴在地上躲枪的那个人是一个和尚,他当晚和妙悟禅师是在一起的。”
“你是说……本觉!”
“对!本觉在提防着枪手,他们不是一路人,有没有可能那个枪手要杀的其实是本觉,结果击中了妙悟禅师,本觉砍下了妙悟的脑袋,逃离了挂甲寺,而本觉是妙悟禅师的弟子,妙悟禅师对他肯定不设防……”
“等会儿,这里有点儿乱,本觉为什么要砍下妙悟的脑袋呢?”潘虎臣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
“我也不知道,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唯一敢肯定的就是那枪手和本觉不是一路人,我在想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现在全天津都在找本觉,那个枪手也在找本觉,我不如扮成本觉的样子,引那个枪手出来,如果白九不是那个杀人的枪手,真正的枪手另有其人,当他看到本觉重新出现在挂甲寺,他肯定会再次下手枪击,这个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不行!太危险了,万一没防住……”潘虎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来不及了!这是最快的方法,腿长在我身上,你管不了我,我这就去挂甲寺!”宋翊一边说着一边出了警察局,直奔挂甲寺而去。
“你……哎嘿!来人啊!来人啊!”潘虎臣喊了好几嗓子,只招来了两个看门的老头儿和身边的跟班魏虾米。
“虾米!人都去哪儿了?”
“都出去找本觉和尚了,局里就剩咱四个了!”魏虾米苦着脸回答。
“妈的!老子去追宋翊,她可不能出事,她要出点儿啥事,宋市长不得扒了我的皮——你留下来看家!我去挂甲寺!”
潘虎臣扣上警帽,提了一杆警用的步枪,小跑着追出了警局大院。
魏虾米看着两个眼花耳聋的看门老头儿,急得直跺脚。
“哎哟,这可怎么办啊?”魏虾米在地上急得直转圈,仿佛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突然,魏虾米收住了脚步,一咬牙,打定了主意,小跑着钻进了牢房,连看牢房的警员都去找本觉了,牢房的钥匙就挂在墙上,魏虾米手忙脚乱地摘下钥匙,直奔白九牢门前,就要开锁。
“魏虾米,你这是干什么?难道说……我没事了?”白九喜出望外地迎了过去。
“没事个屁!你摊上大事了!”魏虾米抓着一大把钥匙,一个一个换着试。
白九急得满头汗,一低头,看到魏虾米口袋里露着半张照片,伸手一抽,将那照片拿在了手里。
“这谁啊?”白九问。
“这是本觉和尚,妙悟禅师死的时候,这本觉就在身边,现在警局所有的弟兄都撒出去了,就为找他。宋翊说那枪手很可能原本就是为了杀本觉,结果误杀了妙悟禅师。她一时心急,去了挂甲寺要假扮本觉和尚引出那个枪手。我们头儿不放心,单枪匹马跟过去了。哎呀呀呀,具体的我也说不明白,我就知道宋翊和我们头儿现在很危险。我实在找不着别人了,思来想去,只好把你先放出来。说实话,咱们这段时间办了好几桩案子,平日里没少接触,你这人虽然吝啬抠门,好酒贪杯,但却不是穷凶极恶的歹人,说你杀人我也是一万个不信,不过咱说好啊,我放你出来,是让你去挂甲寺救人的,你可不能借机会跑路啊,你要是跑了,可就把我坑进去了。”
“哎哟,想不到绕了一大圈,整个警局,就你魏虾米一个明白人……”白九一边看着魏虾米一把一把地试钥匙,一边大发感慨,痛拍魏虾米的马屁。
魏虾米试了十几把钥匙,终于选定了一把,正要往锁眼里捅。
突然,魏虾米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魏虾米刚要回头。
“砰——”一声枪响。
魏虾米胸口爆开了一蓬血花,魏虾米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心口,又看了看白九,仰面栽倒。
“虾米!魏虾米!”白九急红了眼。
“扑通——”魏虾米倒地断气。站在魏虾米身后的人一弯腰,从魏虾米手里接过了那串钥匙,缓缓挂回到了墙上。他扭过头来,将手枪揣在了怀里,搬了一把凳子坐下。他看着白九,幽幽笑道:“白九啊白九,你现在还不能出去。”
白九看着那人的面貌,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个人,白九是认识的,他就是大有洋行的郭大有,郭老板!
“是你?”
“没想到吧!”郭老板微微一笑,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就在郭老板现身的一瞬间,缩在墙角的冯老鼠猛地打了个哆嗦,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栅栏前面,疯了一样冲着郭老板叩头。
“您行行好,放了我儿子……您交代的事我都照办了!我都照办了!”
白九一看这情形,心中顿时了然,原来这郭老板就是设局的正主,“是你抓了冯老鼠的女人和孩子,逼他诬陷我!郭老板,我和你无冤无仇,我就算是在你三姨太的丧事上坑了你点儿银子,也不至于如此吧——你到底是谁?”
郭老板叹了口气,摘下了头上的假发,取下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撕掉了脸上的胡子,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待到郭老板放下手帕,一张崭新的脸出现在了白九的眼前。
“你……你……”白九看着眼前这张脸,又看了看手里的照片。
“你就是本觉和尚?”白九失声道。
“哈哈哈,全城的警察都在找我,却没想到我就堂而皇之地坐在警察局里!”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警察都撒出去了,就剩下两个看门的老头儿,再加上地上躺着的这位仁兄,我一枪一个,就这么走进来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我?”白九一声怒喝。
郭老板一挑眉毛,脸颊不住地抽动,仿佛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可笑的事。
“无怨?无仇?哈哈哈哈,白九啊白九,你是记性不好,还是脑子蠢笨?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找你?我什么时候找过你?”白九彻底蒙了。
“我就是黄不同啊!”郭老板张开了双手。
“什……什么?你是黄不同?黄不同、郭大有、本觉和尚,你到底是谁?”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我可以叫黄不同,可以叫郭大有,也可以叫本觉。如果我高兴,叫白九也好,阿猫、阿狗也好,都可以。”
尾声
说到这儿,郭老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间还早,我不妨和你多聊聊。从哪儿说起呢?这样吧,就先从“黄不同”这个名字说起。
“我本名叫黄不同,和梁寿、秦柏儒一样,都是柳爷的手下。从你破关帝劈刀那个案子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你,但是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没工夫搭理你,因为我一直自顾不暇。
“柳爷的残暴手段,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知道秦柏儒对你说了很多秘密,你也没必要和我装傻。我这个人和秦柏儒不一样,秦柏儒是个懦夫,满脑子都是逃、逃、逃——哼!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柳爷这种人,岂是一个假死的骗局就能应付过去的?
“柳爷做事,心狠手辣,宁可他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他,想脱离柳爷的手心,躲和逃都是行不通的,只能反击,而且要一击致命!为此,我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谋划,我黄不同原本就有两个身份,明面上是大有洋行的老板郭大有,这个身份是为了给柳爷的鸦片生意洗钱,同时在暗地里,我还在鬼市上支了幌子,负责给柳爷对接买家。
“借着明暗两重身份的优势,我不断搜集柳爷的信息、安插自己的心腹。这一年来,柳爷对我们这些手下人的煎迫越发厉害。他需要钱!大笔的钱!他开始不顾我们的死活,近乎疯狂地开始敛财,我知道再不动手,早晚得死在这个疯子手里。
“半个月前,我发动了一场针对柳爷的行动,我动用了所有能掌控的能力对柳爷发起了一场暗杀。然而,关键时刻,还是功亏一篑!柳爷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是逃掉了!我知道,像柳爷这种疯子,如果一击不中,势必将迎来他疯狂的报复。
“在柳爷逃走的地方,我找到了一个火盆,里面有好多未燃尽的纸屑,其中一片上有半个白字,和一整个九字。凭此我可以断定,你在天津破的一系列案子,不但入了我的眼,也入了柳爷的眼。柳爷多疑,经过这场暗杀,他不会再轻易相信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他要搞我,一定会找一个外人,而这个人八成就是你。
“在暗杀柳爷的当晚,我就赶回了大有洋行布了一个局,我亲手掐死我的三姨太,然后找了你,另一边我也找来了挂甲寺的妙悟禅师。你的脾气和本事我很清楚,你看了那贱人的尸体,不可能发现不了她不是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开始借此装神弄鬼,讹诈我,妙悟禅师虽是个志诚君子,却没有验尸断案的手段,在丧事的当天,见你对我多番讹诈,他必定仗义出手。
“就这样,我借着你们各自的秉性,导演了一出好戏,成功地让你们在众目睽睽下,起了争执。你愤然离去,这也是我计划中的第一环。你走之后,我安插在柳爷身边的秘间传来了他生前最后一个消息,说柳爷干了两件事:一是在外地找了一个杀手要干掉我;二是柳爷的伤势渐好,开始清洗手下的人,只要有嫌疑,宁杀错,不放过,一天之内他杀了好几十口子!
“我知道,柳爷很快就会找上门来,黄不同和郭大有这两个柳爷知道的身份不能再露面了,计划必须要加快。于是我刮了胡子,剃了头发,换了一副模样,扮成了一个叫花子,自导自演了一场救妙悟禅师的戏码,成功拜入妙悟禅师门下,以本觉和尚的身份进入了挂甲寺避难。
“我知道,凭着柳爷的神通,虽然找到我是早晚的事,但是我却能抢出一段时间来布局。我让我的人密切关注天津江湖的动向,查探最近是否有外来的江湖人。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从沧州来了个杀手,在黑市找冯老鼠,买了一只村田式步枪。我知道柳爷还是找到我了。不过,我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我比那个枪手更早进入了挂甲寺,挂甲寺的地形我比那个枪手熟悉。
“经过我的勘测,天王殿这个地方就不错,房矮窗小,夜间照明又暗,四围开阔,唯一的狙击点就是对面大雄宝殿的屋檐。于是,我每天晚上有意识地在天王殿活动,为的就是让那个枪手记住这个规律。连续好几天都是阴天,视线不好,只有那天放晴了,我知道晚上要出月亮!那个杀手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傍晚时分,我故意捅破了天王殿的瓦片,开了半扇门,秋天风大,刮了一屋子的尘土。妙悟这个和尚很虔诚,顾不上吃饭,就直奔天王寺打扫。月上中天,我进了天王殿,回头一瞥,看到大雄宝殿上的麻雀在半空盘旋,飞而不落,我就知道那个枪手到了。
“天王殿的烛火昏暗,我故意留了一道窗缝儿,给妙悟披上了我的衣服。果然!那个枪手上了当,把妙悟当成了我,一枪把妙悟打死了。我趴在地上,等那杀手走远,上前割了妙悟的头,从后门下山,直奔鬼市,先将妙悟的头埋在了娑婆鬼树下面,随后带人绑了冯老鼠的女人和孩子,让冯老鼠把买枪的事安在你白九身上。然后,再让我手底下的人守住我在鬼市的那个摊子。在你找上门的时候,把你指引到娑婆鬼树那里去。
“哈哈哈哈,以你的眼力,肯定会发现树下的土被人动过,因为只要是枪击,就会留下弹痕和弹头,警察局只要想查,就肯定能查到枪支的型号和来源,警察这个时候也找到了冯老鼠,冯老鼠按我的安排把他们引到鬼市,我只要把握好这几个布置的时间差,就能让警察在你挖人头的时候和你撞个正着,将你一举擒获。对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个江湖里的秘密。”
“什么秘密?”
“一个有经验的杀手,不会用同一把武器连续作案。”
“为什么?”
“因为武器会暴露一个人太多的线索!枪更是这样。那个杀手从大雄宝殿刚一离开,就被我的人跟上了,他前脚把枪扔掉,我的人后手就把枪捡起,送到你的龙王庙去了。”
“你的人?柳爷不是在清洗吗?”白九问道。
“人要一个个杀,总会有漏网之鱼。再说了,人都杀光了,谁给他办事啊?我们这些人,苦柳爷久矣,起反心的绝不止我一个。”
“柳爷杀了多少人?”
“不知道!金钟河老泥滩里挖出了多少,就是死了多少。”
“老泥滩挖出来的那些死人……都是柳爷杀的?他是怎么把尸体扔到老泥滩里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都是你要解的谜。”
“我要解的谜?什么意思?”白九攥着栏杆,瞪着眼问道。
“你是我选中的人,我借柳爷的手,把你拉入我的局中,就是为了让你和我绑在一起,在我丧命后,搞死柳爷,为我报仇……”
“你丧命后?”
黄不同一声轻笑,解开了上身的领口,露出了小腹处一个褐色的血点儿,纵横几十根黑色的血管从皮肤上暴起,围绕那个血点排成了一个蛛网的形状,在那蛛网的尽头,有十三根银针,死死地顶住了那些跳动的血管。
“这是?”
“柳爷身边有个贴身高手,名叫沈缺,武功高得厉害,长钉淬毒,百发百中,那日我们暗杀柳爷,沈缺拼死保护柳爷,一个人杀了我们十几个弟兄,我们乱枪齐射打死了沈缺,却跑了柳爷,我的小腹也中了沈缺一钉,钉上有蛇毒,小青龙(莽山烙铁头的别称)听过吗?”
“听过!生于湖南宜章莽山,是瑶族人的图腾,通身黑褐色,杂以黄绿色或铁锈色细网纹,人被咬伤后患肢高度肿胀,疼痛难忍,浑身畏冷震颤,呼吸急促,四肢瘫软,最终内脏瘀血而亡。我师父说过:‘小青龙的毒,无药可解。’不过看你的样子……”
黄不同哈哈一笑,指着小腹上的银针说道:“解是解不了,但是可以把血封住,我爹是个中医,针灸是一绝,可惜死得早,我只学了三成本事,但是通过针刺穴位,封住血流足够了!”
白九看着那蛛网扩散的面积,皱着眉头问道:“你还能坚持多久?”
“坚持不了多久了,我这条小命说没就没,哈哈哈哈——不过我中了沈缺一钉子的事,柳爷不知道,他当时光顾着逃命,来不及注意这事,所以我才能抢到这宝贵的十五天把你拉下水。综观天津卫,够胆够智,能和柳爷掰手腕的,只有你了!”
“哼!多谢夸奖了。不过我这个人最讨厌被人利用!柳爷的事,老子不管了!”白九一抱胳膊坐在了地上。
“由不得你不管,你签了当票,把命当给了柳爷,他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杀害妙悟的嫌疑已经坐实,不把案子查下去,警察这头你没法交代,还是个死。所以你停不下来,你必须按我给你铺的这条路走下去,在我死后,帮我搞死柳爷。”
白九“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看着黄不同骂道:“你不觉得你很恶心吗?为了你和柳爷的恩怨,拉这么多人下水。要说拉上我,倒还情有可原,毕竟我坏了你们好几件大事!可是妙悟禅师,他是无辜的啊!为了布这个局,你……”
黄不同听了白九的话,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只见他一边揉着通红的眼眶,一边如癫似狂地冲着白九喊道:“无辜?你说妙悟无辜?哈哈哈哈,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这妙悟才是最该杀的那个!他是柳爷的亲生兄弟,你知不知道?”
“什么?亲兄弟!”
“这事说来话长了,三年前,我潜入了柳爷的书房,翻出了柳爷和妙悟之间的来往信件,哈哈哈哈,纵使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这里边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大到倾覆整个天津城,这个故事我若从头讲,需得有个名目,也罢,就叫它柳木傩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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